第 3 章
她心中产生了鲜少出现的慌乱感。
死的滋味她是体验过的。她死后，没有去鬼界，也没有在九州游荡，而是就在一片黑暗之中。一直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有轻微的知觉，却完全无法动弹。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她不想才活过来三个月，便又死回去。更何况，她还没有找到姐姐。
她能在死后被救活，那么，姐姐一定也可以。她得救活姐姐。否则，怎对得起少时姐姐救她于水火，教她术法符咒的恩情？
可是，她没有了方向，一点一点望着西天的月落下，望着荒原陷入黑暗。
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就像是一步步等着日出，等着自己灰飞烟灭。
柳滢强迫自己沉静下来。想要回去，或许不仅他找来这一个办法。而他究竟会不会找来，还很难说。
她转了一圈，看了一圈，荒原无际。
不管了，原地等着，许就是死。跑起来，可能还能出幻境、有生机。
她找准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又因她是灵魂出窍，跑得那叫一个快。
可是荒原无际，她跑得再快，荒原都生长得比她跑得更快。
魂魄奔跑，总归也感受不到累，那就跑呗。她继续往前跑着。
夜已进入最黑暗的时刻，过了这个时刻，天将慢慢变亮。
她渐渐感受到吃力，像是自己的魂魄，完全不由自己掌控了。
她好像变成了三个人。不对，是变出了三个魂魄。她望着自己左边和右边的魂魄，各自朝一个方向跑去，一时不知道该追着哪个而去。
她开始头晕。不对，魂魄才不会头晕。天渐渐亮了，她的脑袋在逐渐消失。
接着便是她的脖子，上半身。
至于跑出去的另外两个魂魄，也一样，上半身几乎要消散了。
好了，她颓然地坐在地上想着：真的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只是，她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魂飞破散之前，她想再见一见姐姐柳瑶光。
她想跟柳瑶光说一声抱歉，然后，再说一声谢谢。
谢谢这么多年，她对她的照顾，谢谢她救她于水火。
“荡荡游魂，何处生存？魂归来兮，附体安稳。”
“荡荡游魂，何处生存？魂归来兮，附体安稳。”
……
络绎不绝的男声传入柳滢耳中，像是一剂安神药，她的头晕似乎好了一些。
跑出去的两个半身灵魂，也朝着她的方向跑了回来，与她合为一体。
叶兴言出现在她的眼前，望着她小心翼翼道：“我要牵你的手喽。”
柳滢眉头一皱，“为何要牵手？”
叶兴言摸摸后脑勺，道：“你要与我一起结转生印，才能出去。”
“行，牵吧。”柳滢当即伸出手来。
叶兴言愣了一下，没去牵她的手。只听她道：“快些，天要亮了。”
叶兴言伸出手，牵住那双苍白纤细的小手，口中念着：“荡荡游魂，何处生存？魂归来兮，附体安稳。”
眼前的世界慢慢变得清晰，参天的古木、四处弥漫的白雾，还有自称叶兴言的那个褐红眼。
叶兴言鬓角挂着汗水，像是很累的样子。
他先前说的话，柳滢有几分相信了。
可是柳滢更生气了，她还有要事，却不仅被他弄坏了引灵灯，还跟他绑定在了一处。
这结界既是司辰设的，那么有人闯结界，司辰定是第一个知道的。很快司辰便会赶来。到时候，她该如何向司辰解释？
她沉下气，问道：“此引灵灯如何解？”
他大口喘着气，道：“无解……除非你我二人死一个。”
柳滢皱眉，“这叫无解，你死不就好了。”
叶兴言愣了一下，“可……我体内有你的琉隐丹，我若是捏碎琉隐丹……那么你也死定了。”
“琉隐丹？”柳滢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她五百年前被人强行剖出的琉隐丹，竟在他这里？
她割破手指朝他的心口一验，琉隐丹果真在他体内。
她咬牙，问道：“琉隐丹哪里来的？”
“我偷来的。”他坦荡道，“从一个……有术法的人那里。”
“人？”
他顿了一下，答道：“不确定。或许是仙……或许是鬼……或许是妖……或许是魔……总之是会法术之人。”
“你在何处偷的？”
“无奇山后山林中。”
柳滢听罢，转而又道：“这内丹我要拿回来，你便要将它捏碎。那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总归我现在没有内丹也活得好好的。那你死了，解除契约，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
她变幻出短刀，还未来得及抬手，叶兴言便握住她拿着刀的手
，道：“你不能杀我，引灵灯已碎，这世上只有我知道救活你姐姐的方法。”
柳滢的手顿在空中，心下奇怪，他怎会知道她要救活姐姐。可是想到他先前说自己在无奇山书屋遍读天下之书，那他确实有可能在书里知晓救活姐姐的方法。
“你知道说假话的后果么？”柳滢问。
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久闻云台山仙痴大名。我惜命，是以才偷了琉隐丹，断然是不会说假话骗仙尊，自掘坟墓的。”
“那你刚刚为何如此语不连贯？”
他喘了一口气，道：“我还想问你在做什么呢？为何在荒原上狂奔？为了追你，我差点累死了。”
“可我怎不觉得累？”
“你是魂魄在跑，当然不累。我是人，跟一飘便是一里地的魂魄，如何相比？”
柳滢抿住嘴，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合着，你来找我，不用魂魄出窍。”
“正常情况下是不用的。下次，不要跑了，等着我去找你就好。”
“嗯。”柳滢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我教你咒语。”他又道。
“不用，咒语等着以后再教吧，现下，走出结界比较重要。”柳滢说着，便朝雾气更浓处走去。
叶兴言抬步便能走到柳滢跟前去，可脚步一顿，选择了跟在柳滢身后。他紧紧攥住她的袖子，将自己完全藏在她身后。
等行到视线被白雾完全挡住的地方，柳滢动了动自己的右手，却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她的两只袖子被叶兴言紧紧抓住，难以施展功法。
她转头望向叶兴言，叶兴言似是也感觉到了不对，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怎么了？”他神色不解。
柳滢对上那双扑闪的大眼睛，一脸嫌弃地望向右边袖子上的那只手，道：“手。”
“什么手，我的手么？”叶兴言问道。
“噢。”他迅速放开柳滢右边的袖子。
袖子得了自由，往烟雾挥去。烟雾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顷刻间消散殆尽。
烟雾散去，森林却被宏伟的亭台楼阁代替。
“叶兴言。”感受到自己左边的袖子也没有了牵引力，柳滢心跳漏了一拍，转身紧张喊道。
谁知，见到的却是一湾冒着冷气的寒潭。
司辰坐在寒潭边，朝她看了过来。
他的眼眸温润如水，白色的发带随风而舞。
他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这才说道：“琉隐你去哪里了。山下如今战乱四起，我与你姐姐找你找得好苦。”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便看到了一身玄衣、头发高高挽起的清冷女子。
那是她的姐姐，少时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柳摇光。
柳摇光目光沉静地定格在她的身上，将她看得无所适从。但凡她做错了事，柳摇光总是会用这样的眼神鞭笞她。
幸而司辰推了她一把，道：“你负气跑下山，吓坏了她。向她道个歉，去吧。”
柳滢机械般走到柳摇光跟前，道：“姐姐，对不起……”
她说完话，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颤抖，不自觉间，两行泪竟滴答从下颌角滑落。
柳摇光上前来替她擦了泪水，道：“下次莫要乱跑了。”
柳滢刚想点头，眼前的景象却迅速变幻。
忽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厉声问道：“你今日，须得死在这里。就算是天神来了，也休想救你！”
柳滢刚要发力打向穿着厚重斗篷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便用刀剖开她的心窝。
他运气发力，硬生生将她心窝畔，中丹田里的内丹一寸寸从她的血肉中剥离出来。
她疼得满身皆是冷汗。可他却在取了丹后，念阻生诀，将她推进火海，妄图让她陨灭。
火，一望无际的火。
她虽身在火中，却冻得瑟瑟发抖。
心口疼得不行，而她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忽而，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宽大温暖，如海中浮木。
“姑娘，柳姑娘？”
柳姑娘……柳姑娘是谁？
她缓缓睁开眼睛，便看见了两片厚重的刘海。
风起，吹乱了厚刘海，一双褐红色的眼睛满是担心。
很快，她便想起眼前这人叫做叶兴言。此刻，她正在云龙镇司辰布下的结界里。
至于柳姑娘，应是他知道自己是云台山的柳滢，是以叫她柳姑娘。只是，这世上从来没人叫她柳姑娘，都是叫她琉隐尊者来着。是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柳姑娘”是她。
她搭在叶兴言伸出的那只手上，被叶兴言拉了起来。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瞟了叶兴言一眼。叶兴言像是个亟待邀功的少年，兴奋地望着她。
她被看得，煞白的脸上有了红晕，良久才憋出六个字，“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眸光暗了下去，“我刚刚竟回到了小时候住的村子，还见到了早已逝去的母亲。后来母亲不见了，我就到了这里。不过，你怎么在这里？是因为我有了你的内丹，然后想杀我取丹么？”
“确实是个好办法。”柳滢道，“还可以解除你我的契约。”
叶兴言拿出一颗丹药，放在嘴边，“那我就要吃下丹药，捏碎琉隐丹喽。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等等，不要冲动。”柳滢道，“我们如今在噬心祟编织的幻境里。这件事情等出了幻境再说。”
叶兴言撩了一下那两撇刘海，弯下腰，让自己能够跟柳滢四目相对。
“真的？”他怀疑道，“你保证能带我出幻境？”
“我保证。”
叶兴言直起身子，道：“听你这样说，感觉你还挺有谱的嘛。但看你刚刚的样子，不是也被蛊惑了么？”
柳滢并不辩解，只道：“那不然你自己走？”
叶兴言连连摇头，“算了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这样还可以相互照应。但是你要保证安全把我带出去。我才活了两百岁呢，这世间的风景大多没看过，不能这么死在这里。而且我是无奇山的弟子，若是我有了什么闪失，无奇山的所有人都会来找你算账的。”
想起这是司辰设的结界，他随侍可能会出现，搅乱她的计划。眼前又有这个拖后腿的，柳滢的心情有些烦躁。这人天生就是块气人的料子。难怪气得那个紫衣男子都说不出话来。她今日算是遇到对手了。
她给自己念了一遍清心咒，而后道：“你若再如此话多，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叶兴言登时闭了嘴。
眼前的场景又在迅速变幻。
叶兴言闭上的嘴又开始叭叭乱叫，“柳姑娘，这这这，可怎么办？”
柳滢反手变出冰魄刀给叶兴言看。叶兴言登时闭了嘴。
话才说完，二人就来到了旷野之中。旷野中除了蔓延到天边的荒草，什么也没有。
叶兴言一脸茫然，“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说完，忽然想起柳滢叫他闭嘴，便赶紧在她发作之前将嘴捂了起来。
不料这次柳滢却没怪他。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道：“噬心祟制造的第二重幻境里。你跟紧我，我们得杀了噬心祟，才能活着出去。”
见柳滢开始跟自己说话，叶兴言便打开了话匣子，不过这次他努力地控制自己，尽量不说废话。
“第二重幻境是什么？”他问。
“第二重幻境，是人之心境。”
听完这话，叶兴言愣了一下。
却听柳滢道：“这应是我的心境。”
她一心想救活姐姐，而逐渐荒芜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