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干爹。这是曲国传来的密函。”
冬夜寒风无孔不入,宴殃坐在明池寨主的书房主位上。小九从门外而来,递上了一封密函,上面黑布锦纹镶裹严实,宴殃正沉神冥思,恍然睁眼,眼里鸷气骤降,凝固的运筹帷幄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和荣绮待久了他习惯隐藏自己的戾气,对旁人也有了些许平和。
他不知道这般是否会害了自己,当一只恶狗不再展现自己的獠牙险恶,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接过了小九递上的密函,心思全然不在密函之上,他转念一想:
但一只温柔的宠物可以永远讨得荣绮的欢心,这般便足矣。
他笑了,笑得知足,随后展开了密函,其上寥寥数语,他转而严肃认真起来。
明池一事已然随风而逝。
荣绮他们正在吃酒玩乐,酒过三巡,娅兰千杯不醉,桃桃提前备上了自制的解酒药水,程英更是毫无醉意,只有阿罗一人早已不省人事的醉倒其中,正醉恹恹地靠在荣绮肩头。
荣绮拍了拍阿罗的脸,她毫无反应,荣绮仰头大笑,她又捏住了阿罗的下巴,阿罗嘟着嘴,闭着眼,睡得安稳。
“阿罗好乖啊,一点酒疯都不耍,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万般喧闹酒疯声中,只有阿罗一人一言不发。
娅兰坐在阿罗另一侧,点了点阿罗的脸颊。除她之外的三人齐力失声,互望彼此的头顶天空。曾经的阿罗在醉后进山单枪匹马撂倒一匹狼王,醒来还说前夜野狗乱吠吵得她睡不安宁…
“我送她回去休息,你们继续吧。”
荣绮起身,其肩架着阿罗的手,搀着她的腰,和众人说道。程英则留下来拿酒招呼众将士,把酒言欢好不快活。桃桃娅兰交流着医术之法,也是一番其乐融融。
黑夜之中,荣绮和阿罗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长得似乎可以把廊道填满。荣绮将斗篷罩在阿罗身上寒风从四面吹来,给人凛冽的刺骨打击。
“唔。”荣绮好不容易将她搬回寝屋,一屁股栽在床头,靠在床沿,面前之窗外,圆月当空,明星稀稀,云散幽空。
她缓了一口气,要去关窗挡风时,眼前突现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荣绮更是腾空一跃跳窗而追,她记得那身影,在将军府时她就曾捕捉到过。
月下,黑檐青瓦,屋脊上闪过人影两条,一前一后你逃我追,荣绮已经放过此人一次,他还是暴露了自己,这般无能的人留着也是给他家主子添乱。
荣绮想着,不如自己便好人一次罢了。此般戏谑暗讽中,脚下脚尖内力点起,如原上雄鹰直冲向前,锋利矫健地等待可趁之机。
“你太慢了。”
那人耳边传来冷风呼啸中胜者的单刀直入,他一转头,只看到荣绮已在他身侧,她凝气一掌过来,如雄鹰展翅的果断凶恨。他猝不及防地被拍打坠空,跌落在地。
荣绮俯冲轻身一跃,蒙面之人瘫倒在地,手捂其肩骨,左右叫疼。黑夜一团黑影左右摆动,在荣绮看来,略显滑稽。
她俯身夺去那人其面罩,他痛苦之中,荣绮绝不心软:“你主子是谁?为何监视我?”
他痛得甚至无法直视正身,荣绮见他满手沾血,骨头突出,自己下手重了些。
寂静里只有他嗷嗷隐忍叫痛,苦闷之声也相当刺耳。
荣绮拽起他的衣领,不耐地看着他,“你最好老实交代,你若是北域常年监视我而来的奸细我便留你全尸,咱们毕竟多年‘旧友’;可你若是南疆而来的,我会把你交给宴殃,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说话。”
荣绮发现那人本涣散无光的眼,在提起宴殃之时突然一滞,他看着荣绮的脸,笑了起来,“多谢提醒。”
说完,他突然把头向后一仰,露出瘦长脖颈,不过呼吸之间,荣绮心下一惊,连忙将他扶正,但为时已晚,他的七窍正缓缓流血,像是鬼魂出窍一般慢慢爬出。
荣绮一下了然,放开了这具尸体。她倒坐在地上,一股一股的凉意从底下渗入接着懊恼地捶打了青石地。
夜晚孤寂,宴殃在屋里呆久了有些乏味,就出来散心,他至庭院某处,发现了那正发着闷气的他的将军。
“将军。”
她愤懑之时,耳边如夜莺咛叫,很是悦耳舒心,她不用抬头便知是谁。
漫漫长夜之中,宴殃雅正之姿站在她身侧,荣绮坐在地上,他满眼心软:“将军,地上凉,快起来吧。”
她身边还有具尸体,他瞥了一眼但毫不在意,废了便丢弃罢。
荣绮抱腿坐在地上,全然不听宴殃的关心体贴,她若是敏锐一些,便可想到这些刺客身上全是有自杀保主的毒物。她再次悔恼不已,啧了一声,而后自己愤恨起身。
她看着宴殃,他和煦如早春之池的眼眸,他如池潭春柳清扬,斗篷笼着他贵气清明。她似乎有了舒心消气的法子。
宴殃看着荣绮从冷变柔的表
情很是欣喜,她不再为旁人苦恼便好。
荣绮毫无预兆地伸出了手,掌心上有月光徜徉,她的手摆在宴殃面前,他有些难以读懂,不解的表情在荣绮看来有些可爱。
她笑着柔和,“搭上。”
宴殃顿时脸红羞涩,他不敢直视将军,却含情慢慢地将手递了上去,他的掌心对着将军的掌心,一股暖流从彼到此。
他的扭捏,荣绮一下握住。
“啊。”
在宴殃轻呼里,她一把揽过他瘦削的腰身,在他惊讶泛光的眼眸里,她贴耳倾身说道“抱紧。”
她纵身一跃,点在屋檐之上,她抱稳了怀中之人,其身旁是月亮的明目张胆,她说着
“宴殃,陪我追月吧。”
在月迹圣洁下,她神情中带着毫不逊色的昭光之傲。
宴殃的心早已跟随着她,灵魂被她左右,他揉紧了她,她的侧颜被月光眷顾,在魑魅黑楼青山上,她是那统治世间之神。
他与她遨游在碎玉抛洒而成的星空里,其月如鲲。他们相拥于四海八荒的神明之下,其心永恒。
宴殃终其一身的爱恋温柔,也不及她送赠他的月光。他贯穿终身的悲歌,因她轰轰烈烈过。
流离失所的魂魄居有定所,暗淡无光的人生因她有了此刻月光的偏爱。
宴殃抱紧了她,听她的话,在她怀里,感受她所感受的追月之乐。
“宴殃,谢谢。”
宴殃不解她的谢意,她在他耳边呢喃,“我现在很快乐。”他何尝不是,若是他能死在这刻便好了。
让此即永恒。
她永远直视前方的路,不问多远多长,不看多黑多怵。
他再也无法承受无光无她的那些年岁,那些可怖的,泛滥成堆的孤寂,他再也不敢独自一人去看去做。
寂寥的深渊太冷了,她在岸边呼唤着他。
她是明朗光影,斑驳在他的荒野天地上。
风后过耳,荣绮和宴殃坐在高阁屋檐上,她比划着月亮,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以前年少时,打不过那些老谋深算的将士,比如程英。这时,我便会苦闷的独自一人在草原上奔跑骑马,草原上月亮有这么大,月亮很圆,很亮,似乎永远跑不出它光之外的地方。只有跑起来时的风很是舒服,野风带着赤诚,在旷野上和我一道。每每尽兴而归,还可以看见阿罗坐在营帐里等我。”
她回忆起故往时,无忧无虑。宴殃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哪有情绪再舍得分给月亮。过去的他甚至都不敢做这般的美梦,对于他而言,这是地狱在诱惑他,让他永远沉浸在欲望里,让他永远不会抬头想要光。
她真诚坚韧如一块琥珀,干净的月穿其而过,而他是晦暗不见光的泥石。
“月很美,对吧?”荣绮蹭了蹭宴殃的臂膀,试图取得他的赞同,她偏头看着月,沉迷其中。
“将军。”
“嗯?”
荣绮仍忘乎所以地看着月亮,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深夜的冬,它不会同情任何人,怜悯不是寒冬的本性,它注定要肆虐着刮风,畅意地寒冷,它要的是忌惮而不是爱恋。
“我”宴殃正要开口,他那泥潭之中污涩的爱恋。
“阿嚏!”荣绮还是它所侵蚀占领,荣绮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遗憾地和宴殃说“我好像寒气入体了。”
宴殃被她的可爱无奈着,苦笑着摇了摇头,接下了自己的斗篷,“将军可得对自己用点心。”
荣绮裹紧了他的斗篷,被他的味道包裹着,舒心安神的香味,像融化凛冽冰川的雪山温泉,春雨初歇后和煦的暖阳。
她一时有些眷恋,裹在其中沉默不语。
“宴殃也是,你比我可弱小多了。”荣绮垂着脑袋,蹭着他的毛领。
“好。”这下,明明她才是病人,却分着心还在关心他。
宴殃自愿溺死在她这片海水里,不愿挣扎活命。
其夜如梦,宴殃回屋时依旧无法清醒,他愿无法自拔的永远在此梦中睡死,他掐了掐自己的手背,很痛很疼,他幸福地笑了肆意,而后又哭了。
他蹲坐在角落里,埋面痛哭着。
他再也无法忍受漫漫无她长夜,曾经的黑夜是那么的冷。他害怕未来无她,他害怕这般美好不过一时,可他已经一世自坠,经不起任何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