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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离心成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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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星遥伤势本就极重,加上负伤后又硬撑着出手两回,几乎将体力耗尽,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睡得极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若再起身赶路,于她伤势有害无益。

    因此凌无非便未将她唤醒,而是帮她穿好衣裳,整理一番,直接打横抱起,走出门外。

    往西南方向,走到尽头,是个叫做摩罗谷的地方。在进入罗刹鬼境一个月内,若想离开,只要顺利通过此地,便能回到蓬莱。

    六梵天主摩罗,乃欲界天魔之首,于六欲天中,化自在天,以他人之乐而自在游戏,常诱惑、胁迫修行之人,阻挠他们修得正果。

    摩罗谷之所以用“摩罗”为名,原因便是在于谷中烟瘴丛生,可令人心欲念穷极,奢尽欢欲,此间欲念,并非佛家所言的“交、抱、握、笑、视”,除却男女情念,喜、怒、忧、惧、爱、憎,杀念贪欲种种,凡心有杂念,都会困死谷中。

    然而几人尚未到达摩罗谷,便已发现途中状况有变。

    凌无非父子嗅到一阵奇异且熟悉的香味,但又很快消逝,紧跟着,肩头、小臂,忽地一痛,低头一看,传出痛感之处,竟多出一道血痕。

    “这是……”陆靖玄眉心一紧。

    凌无非只隐隐觉得此间动静似曾相识,立刻反应过来,仅以左臂抱住沈星遥,腾出右手,拔剑挥出,迎风撞上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寒刃,发出“叮”的一声响。

    陆靖玄大惊失色:“难不成……”

    “当心。”凌无非闻得风中异响,连忙抢上前去,横剑荡开一股强劲的风势,旋即将玉尘递给陆靖玄,道,“先用这个。”

    “这便是张素知的刀?”陆靖玄接过玉尘,目光扫过刀鞘,脑中忽地闪过白落英的身影来。

    二十年前,那短暂相处的两个月时光里,他不止一次听到白落英赞许张素知。

    少年成名,一把横刀,斩浮云,断青霄,舍生取义,换无数人平安,还中原大地一片清净。那般襟怀,顶天立地,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

    而她一生血泪,都落在了这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刀上。

    陆靖玄忽觉此刀珍贵,有千斤之重,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中原武林盛极的那段年光。

    横刀出鞘,光影倾泻。他虽使不出张素知母女那般傲视天地,俯瞰尘嚣的意蕴,却也尽了平生之力,不敢辜负此刀一分一毫。

    二人从杀机重重的暗影中穿过,身上不可避免地落下了大大小小的刀痕。凌无非愈觉此事诡异,却忽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的小山包上。

    竟是青葵!

    “是你在捣鬼?”凌无非大惊。

    “原来影阵不光只能在暗处,在明处亦可。”怡娘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末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到底怎么回事?”凌无非冲青葵怒喝。

    “我已无路可退,莫要怨我。”青葵黯然道。

    陆靖玄眉头紧蹙,冷不防被一道劲风划破肩头,即刻向凌无非所立之处退了半步,随即抬眼望向青葵,瞥见从她身后走出的怡娘,露出诡异的笑容,忽而明了,抬手指向怡娘,冲青葵问道:“莫不是她把那些村民都给抓走了,逼你就范?”

    青葵不言,只黯然闭目。

    “愚蠢至极!”陆靖玄挥刀荡开风中一阵急促的攻势,大声说道,“你好好想想,就算你真帮她除掉我们几个,难道她便会放过那些村民吗?那些可都是当年从玉峰山里侥幸逃生的人,或是他们的后代,即便不曾亲眼目睹围剿情景,也多少会从先辈口中听闻些许旧事。这些村民,于薛良玉而言,个个都是证人,个个口中都有证词,他要斩草除根,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你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凌无非怒极,“个个都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难道还指望他们用自己的脑袋,想清楚这当中的前因后果吗?”他情绪波动过大,话音盖过风声,全未留意到身后袭来的一掌,不觉一个趔趄,抱在怀中的沈星遥也摔落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凌无非大惊失色,拔腿疾追,刚到她身旁,便觉背后凉意袭来,一时之间不及还手,只能一把将沈星遥搂入怀中,以肉身抵挡。

    他的右侧肩胛传出剧痛,伤口从后贯穿身前,鲜血喷涌如潮。几乎同时,背后又受重击,低头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摩罗谷的入口,近在眼前,却已无法到达。

    凌无非并非不甘心死,也不是不甘心死在此地,只是,若命丧于青葵之手,他实在难以接受。

    她和那些村民,可是张素知用性命换回来的。可这些人,非但不帮助他们,反而要将他们往死路上推。

    不是不甘,而是不值。两代人的心血,竟要为了一帮无知蠢货而葬送于此。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在这时候,站在远处的青葵见沈星遥有危险,似也生了动摇之心,向后推开一大步。陆靖玄亦匆忙上前,荡开影阵怪风,护住凌无非。

    凌无非抹了一把肩头鲜血,强忍剧痛,欲将沈星遥抱起,却因伤势之故,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手扶她坐起,一手执剑隔开风中无形暗影强劲的攻势。他伤在右肩,每一挥剑都是钻心剧痛,却又不得不忍耐着。

    不然,怀中之人必然要在这影阵中毙命。

    “你先前不是对我说,可以不杀她的吗?”青葵瞥见沈星遥双目紧闭之态,紧张不已,正待下坡阻止,却被怡娘拦住。

    “就算活不下去,也只能怪她自己没本事。”怡娘漫不经心道。

    凌无非无心争执,也不愿再与此人多废半句话,一心凝神留意周遭风声动静,忽觉无形之中,一记诡异的攻势直逼沈星遥面门,即刻斜剑挡格,二力相撞,发出剧烈震荡,竟生生将右手虎口震裂。

    青葵慌了神,意欲撤去影阵,却被怡娘一把扣在脉门。

    “你以为你还有得选?”怡娘厉声喝道,“死路一条,一个都别想走!”

    陆靖玄武功原就不及这两个年轻人。而沈星遥这般能耐,都能因影阵重创,他又如何抵挡得住?在这左支右绌之下,渐渐便露了破绽,肋下中招,血如泉涌。

    凌无非见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单手紧紧抱着沈星遥,强力支撑着身子站起,飞快退后两步,到他身前回护,以执剑之手挡在他胸前。顷刻之间,小臂上便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鲜血哗哗直流。

    “别做傻事。”陆靖玄以耳力听辨,只觉眼前又有数道锋刃袭来,若都劈砍在凌无非这一条胳膊上,非得将他一臂剁碎不可。

    他是使剑之人,若废了这只手,从今往后,又当如何自处?

    是以几乎想也不想,将他大力拨开,推到一旁。

    沈星遥也受此力波及,再度摔落在地。

    凌无非脸色骤变,下意识朝沈星遥伸出双手,却又飞快回过神来,望向陆靖玄,本能高喊一声:“爹爹!”

    然而呼声未落,陆靖玄便已遭万刃穿胸,口喷鲜血,向后栽倒在地。

    凌无非纵步奔上前,却因伤势太重,加上心中郁愤,一时气结,呕血跪地。

    父子二人的鲜血淌过地面,在泥涧水洼中交汇,渐渐相融。

    陆靖玄的伤,占据大半胸腔,脏腑剧烈,药石无医,几乎是当场断气。凌无非瞥见此景,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喊不出声,也哭不出来。

    影阵未撤,劲风依旧。

    背后劲风猛至,他却失了神志,全无反抗意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长的手从他手中夺过啸月,横在他后心,全力一扫,荡开这股足以致命的攻势。

    凌无非几乎溃散的神识,依稀回过些许,颤抖着侧首望去,方见是沈星遥已清醒过来,在这关键时刻,替他荡开致命一击。

    他两眼通红,说不出任何话,心中没有庆幸,也没有欢喜,亦无悲伤。

    这一刻,他只想与天地万物共同沉沦,永堕地底,再也不要看见这人间丑恶。就连本来温暖明亮的阳光,也显得分外多余。

    “混账……”沈星遥瞥见陆靖玄尸身,怒目直视青葵,眼中杀意狂涌,只恨不得当场给她一刀。她拼尽全力起身,一连使出无念之中“断”“明”“虚”三式,震开无数暗影,抬剑直指青葵,怒吼道,“我娘救你们性命,便是让你来滥杀无辜的?”

    “不能如此……不能……”青葵猛然清醒,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怡娘撞下山坡,却被那厮扯住脚踝,一齐滚落下去。

    二人硬功都是半斤八两,陷入影阵之后,很快便多了一身血痕。

    青葵记得影阵变势,虽无力抵挡,却也能勉强躲开一部分。

    沈星遥管不得许多,一把将已丧失斗志的凌无非拉了起来,顺势捡起落在地上的玉尘宝刀,朝摩罗谷入口奔去。

    她不知青葵还会做什么傻事,但这前因后果她都没听见,脑中混乱一片,唯一念头只剩下求生。到了山谷入口,却见精疲力尽的青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舍身重重撞向置放在山脚暗沟里的太虚轮。

    太虚轮毁,山石崩摧。源源不断的落石从峰顶滚落,滑向摩罗谷的入口。飞沙走石,乱枝杂尘漫天乱飞。

    沈星遥面色从容,全无变化,只飞快扫了一眼被飞纵而来的怡娘拖住脚踝滚下山坡的青葵,死死握住凌无非的手,大步奔入山谷,一刻都不敢停留。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通向摩罗谷的唯一入口被纷纷落石堵死,半山好几棵老树都被巨石砸断,一同滚落下来,碾为齑粉,堵塞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

    二人抢在最后关头进入谷中,皆因脱力摔倒,跪坐在地。

    沈星遥立刻回过神来,转身看向凌无非,正待开口,却被他按下了手。

    凌无非两眼空空。一双眸子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似乎已装不下任何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书信,递到沈星遥手中,语调分外平静:“你离开这以后,记得要先找出薛良玉的下落

    ,再设法公开书信。伯母的冤情便能昭雪。”

    “你什么意思?”沈星遥推开他捏着书信的手,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儿。”

    她本已虚脱,却因执念而生出莫大的力量,两手一齐用力,将他拖拽起身。

    凌无非被她拉得一个趔趄,一时困惑,木然朝她望来。

    “把书信收起来。”沈星遥神色泰然,没有丝毫变化,“不管有什么想法,都等出去再说。”言罢,即刻握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一丝一毫也不肯松开。

    因青葵摧毁太虚轮,引发崩山之故,摩罗谷中烟瘴已乱,肆意横行,很快便遮蔽了二人视线。

    爱憎贪痴,欢□□念,于如今已渡遍劫波的沈星遥而言,已轻如尘,烟瘴迷心,所化之景,大多无法动摇于她。

    她提刀挽花,驱散眼前浓雾,却忽觉身后之人身形猛地颤了颤。

    沈星遥心下一悸:凌无非……他看见了什么?

    历经种种变故,他心下已无欢念,是以烟瘴之中,并未浮现大多迷失谷中之人所会瞧见的男女交欢之景。此刻于他而言,心中最大的魔障,不是喜怒忧惧、贪憎爱欲,而是杀业。

    烟瘴之中,幻化出无边血海,将他包裹其中,从最初在江南道上扼死的那个歹徒开始,一个一个露出清晰的模样,甚至于方才在他眼前死去的青葵与陆靖玄。

    贪欢若为罪,那嗜杀呢?

    非亲手杀人,却连累至亲至信受苦蒙难,甚至丢掉性命,又算不算是杀孽?

    凌无非胸中郁结,喉头涌上暖流,猛地一躬身,呕出鲜血。

    血海幻境之中,所痛恨之人的脸孔一张张浮现,杀念一动,已难遏止,握剑的手也开始颤抖。他明知此间一切,皆为幻影,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沉沦下去,魂魄似已离体,飘到一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一点点陷入血海中去。

    却在这时,一阵温暖的触感从他早已冰凉的两颊蔓延开来,逐渐传遍全身。

    那沦陷的姿态,忽地便凝滞了。

    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温柔而坚定。

    是他最熟悉的声音。

    “无非,无非!”沈星遥双手捧着凌无非面颊,不住呼唤道,“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别再继续想下去。要记得,我一直在你身边,不管前路多险多难,我都会陪着你。你一定不要放弃,不要放弃我,更不要放弃自己……”

    沈星遥的话音不断传入凌无非耳里,从模糊到清晰,一点点将他神志唤回,本在他胸腔肆意燃烧的那团烈火,也渐渐熄灭下去,化为一缕青烟,转瞬消散。

    凌无非闷哼一声,再次呕出一大口鲜血,身形一晃,向前跌倒。沈星遥不言不语,伸展双臂拥他入怀。

    她身量原就高挑,不过矮他半个头罢。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她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也足以让他倚靠。

    “走。”沈星遥沉敛目光,揽过他胳膊,大步向前走去。

    她至情至性,心无杂念。此间迷离烟瘴中的重重幻境,于她而言,竟若无物。

    悲伤也好,深情也罢,于此一刻,都已转为助他她走出此地的力量。

    何况,还有一人需她回护。

    纵浑身是伤,艰难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摩罗谷烟瘴浓郁,幻影重重,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能够顺利通过,因此当中树木花草,长势肆意,相互缠绕,已比人高。

    沈星遥一路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凌无非浑浑噩噩跟在她身后,心下越发迷惘。

    她是如此所向披靡,为何非要拖着自己这具行尸走肉,增添负担?

    她的未来尚有光明可期。而他,就算回头,又能剩下什么?

    凌无非茫然思索良久,忽然开口问她:“你觉得,这条路我们还有必要走下去吗?”

    “当然有。”沈星遥并未回头,口气却依旧坚定,“我也不知如今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但我心里明白,若因旁人之故而放过薛良玉,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星遥……”

    “天下至大,方身则小;生为重矣,比义则轻。”沈星遥道,“当初是你劝我,不该认这污名,更不该认命。心存良善之人,就该堂堂正正走在太阳底下,而非永埋尘土,被人遗忘。”

    凌无非轻阖双目,心底悲伤忽难自抑,然至绝望那刻,却又生出新的期许,仿佛被深雪掩埋的冻土之下,忽地破出春芽,穿透坚冰,傲然昂首挺立,柔韧而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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