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驱逐
嘭——
枪口吞吐炽烈的火蛇, 她盯住银色子弹破风而过,发出轻微铮鸣,瞬息间洞穿她颅骨。
太快了, 以至于白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她嘴角还带着笑。
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不用再体面, 不用端着表情,不用再做那些,她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潮水慢慢舔过她小腿,又缓缓漫上来, 拥住她胸口, 吻过她眉眼, 最后侵吞她全部的身体。
像是一个沉缓而温柔的怀抱。
她可以原地躺倒下来,跪着趴着都没问题,什么姿势也全无所谓。她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哭或者大笑,她甚至能再海水中翻几个滚, 毫无形象的。
白苏几乎能感到,那透体而过的微凉海风。
轻柔着……轻柔……
慢慢的,女人的身子缓缓的向下沉沦,周围也开始慢慢混沌, 像是生命初始的矇昧。她像是陷进了柔软的海泥里,潮声渐渐小了,海浪声也渐渐悠远,周围慢慢一片寂静, 那是近乎死一般的安宁。
睡吧……安息吧……
这是白苏生命中从不存在的时刻。印象里,她从没拥有过,哪怕是瞬息的安宁。
可她愿意永远的安眠于这一场空寂的大梦里。
身子越来越沉, 暗流在她周身卷起水线来,她感到身体与意识的渐渐脱离,血脉里涌现出闷痛来。
睡吧……
睡过去……睡去!
可是,恍然间,有什么在她耳边飞舞。那是细丝线一样的嗡鸣鸣,那声音不大,却绵延不绝。它盘桓着,像是盛夏夜里的细碎却密集的幽幽蝉鸣。
“白苏……你、你在做什么?”
没有腿高的小鬼,扒拉开门,逆着光站在那里,不走近,就那么远远的盯着她看。白苏没来由的想到鬼故事里,喜欢蹲在墙角的“半截缸”。
“你、你在……做、做什么……”
“……”
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
不可以……不可以……
不行!
“!”
呼……胸口开始闷的发疼,终于出现的缺氧的症状,水流也不再温暖柔软,陷阱的草垫塌陷下去,露出了透骨的尖钉。
荆棘爬上来,撕扯下皮肉,带起血腥味儿来。
起来啊……起来……
像是悠远而威严的国歌,能用朴素旋律激起最赤诚的热泪满面。
名为责任的重锤后知后觉的狠狠砸下来。它太重、太沉,震碎她每一块慵懒的肌肉、骨骼,那钝面密布着细小的尖刺,直戳进灵魂。
醒来……
醒来!
白苏猛地睁开眼睛。
她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地上,后背靠在桌前的横档。她全身是细密的冷汗,抓着枪的左手有点抖,几乎抬不起来,右手还能勉强的活动,她几乎是拼命的用力伸出手去,摸索着什么。
药……药!
药就在桌边的位置,可她却够不到,仓皇间甚至抓翻了笔筒。
终于,她摸到了药盒,吞了一片,直接用牙齿狠狠的咬碎掉。
呼……呼……
白苏用力按住了胸口,她微微蹙眉,静待着那份煎熬褪去,她已经很习惯这个过程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女人的表情渐渐趋于平和,她缓缓的张开眼,靠着身子喘着气。
在她的手上,还抓着那把精致的小枪。
痛苦褪去,异样的情绪也退下去,所有的画面也渐渐淡去,白苏看着银色的枪口。
在扣动扳机之后,那里,弹出了无数细密蛛丝,它们勾缠、绕结,在枪口处凝成了一朵花儿来。
银色的、亮闪闪的,在空气中慢慢生长、盛放,却又因为无人捻取,很快的软了下去。
这是……第几个计划来着?
白苏有些自嘲的笑笑,手指轻轻捻起那一滩柔软的“花”来,轻轻抖了抖。
她从来都不是旁人眼中的料事如神,读心术,能看穿并预测对手任何的行动……她只是把事情演绎的所有的可能性,都提前过了一遍而已。
别人为达目的是铺就一条路,而她却是织出一张天网,所以她很少会面临绝境,她有无数个后备计划,她总有退路。
什么“天赋型选手”,呵呵,她才是切切实实的“努力型”。
白苏其实是有些心疼的。
看着手里那一把跟随她多年、曾救过她好几次性命的银色小枪,惋惜的轻轻摩挲着。为了让小鬼相信她是真的会杀人的,连跟随多年的“伙伴”都拆改了——它未来,将再也无法射出任何一发子弹了。
没有谁是永远的绵羊,把绵羊逼到路的尽头,它也是要竖起犄角、龇起牙齿的。
然而,那个优雅的女人是真的会开枪的,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但终究也没有脱出白苏万全的准备。
这一整件事,她其实不应该插手的。
哪怕那个姓尹的混蛋用来犯罪的玩意儿,其实源自她这里——所以她才能很快拿出解毒剂来;哪怕小孩儿被一群地痞流氓小混混给欺负的惨了,都快要哭出来;哪怕小孩儿的恩人很有可能受到侵犯,甚至下场更惨……
她都不应该插手的。
那是旁人的命。
她见过太多人的命运了,余烬远不是最惨的一个,方珩也不是最跌宕起伏的一个。
更何况……
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处境,来同情可怜旁人?
想是这么想的,但做起来却做成了的另一回事儿……
说起来,她其实到现在,都还挺后悔没有一梭子子弹直接崩了那个男的。
这种人,留下来绝对是一个祸害的,绝对。
但是……
白苏有些无奈的伸手揉了把脸,谁能想到小孩儿能出那种招呢?
那个叫文文的女孩儿,应该是小鬼挺重要的朋友吧……就为了她那么一句话,小鬼竟然跪了自己,甚至叫自己……
呼气。
余烬从没有叫过她这个。
从来没有。
其实余烬是个顶聪明的小鬼。
她知道,在那时候,她就算给自己磕几个响头,就算说破了嘴皮子,自己也不会心软的,她依旧会开枪的。
可她却……
压下情绪、爱恨和尊严对于那孩子来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看来在离开了自己之后,小鬼也有不小的成长啊……
那并不只是身高和……她那自己已经完全抱不起来的体重。
她果然是最合适的人。
但是,每一件事,都会有相应的后果。
小孩儿选择满足故友的遗愿,而她选择为小孩儿出头。这都会有相应的后果,她们彼此都要为这种选择来承责。
其实,是她最先提出要见方珩的。
“我想单独和你的’姐姐’,谈一谈。”
病房里,白苏从冷柜里提拎出一个冰袋,砸给小鬼,眼神示意她手肘,嘴里却说着另一码事。
“……”
小孩儿的表情有点别扭,像是护食的狗子。
白苏看着好笑,她“哼”了一声,冷冷道:“放心,我不吃人。”
“……不。”余烬小声:“你万一咬人呢。”
白苏:“……”
“你现在,这么随便了么。”
白苏:“…………”
混蛋!话不是这么讲的!不是都已经背书包上学去了么!会不会说话啊!真是越大越让人愁,白苏恨恨的后悔,自己刚刚那袋冰没有照着她脑袋砸过去。
但这一句也让她也清楚了,小孩儿不想让她见方珩,原因却主要是担心她。白苏很少接触外人,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她的身份和地位都很敏感,如果有些东西,被有心人捕风捉影的话……
会死。
她会死。
可她并没给小孩儿什么好脸色,她隐约觉察出了些许不对来。
当初那次机关算尽的陷害,那向着松开的贝壳核心那软肉的一刀,那明明应该刻骨铭心的恨意,实在太浅淡了。哪怕她这一次像小鬼的救世主一样出现,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还要……再推开她一次。
在这场多方势力绞缠的局中,小鬼和她之间,只能存在憎恶和怨恨,甚至是落井下石而后快。她得把养恩冲淡成白水,让它再也尝不出一点甜味儿来。
白苏撇开眼,摸出支烟来,咬在嘴里,没有点,声音沙哑模糊的问:
“我说,你喜欢她啊。”
太突兀了,实在是太突兀了。
余烬就突然的原地呛住,猛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表情古怪,耳尖有点红。
“……”
“嗯?”调子随着眉一起扬起。
“……”
白苏想起在很久之前,病房里的那个优雅的女人俯下身,落在小孩儿额上那个轻柔的吻来,目光缱绻温柔,烟嘴突然就扁了扁:
“在一起了。”
“咳咳……咳……”余烬又呛到了,但这次她却猛的摇头否认:“没有。”
哦。看来是被拒绝了。
女人挑眉,却偏偏反着说,语气调侃的“啊”一声:“你嫌她老啊……”
“……!”
余烬目光突然无比幽怨的投过来,瞪了她一眼,跟小猫挠似的。
白苏笑起来,嘴角的烟枝都跟着打着颤,但这笑就持续了两秒……
“她没你大。”余烬定定的答,心里却在想:我都没嫌你老呢……
“!!”
但这想法被一眼看穿。这特么能忍?白苏立刻又抽了袋冰,狠狠的砸了过去,却在脱手的时候稍微松了松劲儿。
小孩儿腿上有伤,没准躲不开呢。
但这一下就没控制好力度,冰袋一个抛物线,掉在了余烬面前……
好远的地方。
白苏:“……”
有点尴尬,像是一个三分,“哐当”一下砸脚面上了。
其实余烬在白苏脱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对方的收力,知道这玩意儿根本砸不到她,她连脖子都没缩:
“老阿姨这是上了年纪,手脚都没力气了么。”
白苏:“……”
白苏压制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粗话,心想真的是人大了,都学会顶嘴了,呵呵,都没有小时候闷葫芦那样儿可爱了呢。
“白苏,我说的话我会负责,如果有一天……我可以。”
小孩儿的眼睫颤了颤,目光下移,没说完整。
“……”
白苏抿了下唇,表情有一瞬的僵。她知道小孩儿指的是什么。
其实小鬼说的所有的话,她根本从来也没有当真过,谁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她没想到余烬竟然自己记得。
她有些不自然的转开话题,有点生硬:
“嗯……怎么没在一起呢……”
“她不喜欢我。”小孩儿声音闷闷的。
警局里,方珩扯住她风衣时候的表情在脑海里一闪而逝,白苏默了默,道:
“我倒觉得她还挺喜欢你的。”
“嗯。”余烬没否认这个,表情却有点消沉:“可,不是那一种的喜欢。”
“呵呵,”女人冷笑,鼻孔里“哼”了一声:“哪一种?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种感情,你没必要非得去选择一个框架,去定义出哪一种。每一种感情都有其特异性,你难道能用两个字,来涵盖它的全部么?”
白苏说着说着,竟不自禁的带上了火气。
余烬怔了怔,才轻轻的说:
“……我不能。”她顿了顿:“可我……希望那两个字是’爱情’。”
“……”白苏没说话,停了好久才慢慢缓下语气来。问:“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只能’寄存’着我,不会永远的’保留’……”
傻子啊……傻子。
白苏在心里轻轻骂了一句,她看着蔫蔫的小鬼,突然特别想戳戳她的脑袋:
真蠢。承诺是很重很重的事情,对那个女人来说只会更重一些的。方珩的意思是,她不要你在这时候向她承诺未来。你还年轻,路还很长,爱上了一朵花,一只蝶,都可以随时的离开。
物品来来去去,总有未来,总有“下一站”;可你见过哪个储物柜离开了?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可真是个……愚蠢的小鬼啊。
既然自己一定要将小孩儿推出去,既然一定要种下“恨”,那最快捷可行的办法是……
向方珩下手。
暗室里听不到房间内的对话,却能将状况展示的分明,小孩儿说方珩想要见她的时候,她笑着问:
“哦?现在就不怕我杀了她了?”
她手指轻轻抚摸着枪身:“方珩知道的太多了,我为了安全,灭这个口也不为过,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不会为死在我枪下任何一条人命负责。”
“她不会。”余烬说:“方珩不会出卖你。”
“她的确不会’出卖’我。”女人冷笑:“因为根本谈不上‘出卖’。她要是想弄死我,政府得给她颁好些奖章呢……这叫什么?除魔卫道?匡扶正义?还是……和恶势力作斗争?你知道,杀人有的时候叫大屠杀,有的时候叫保家卫国,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了。战争贩子有哪个觉得自己做错了?”
“……”余烬没说话。
女人眯了眯眼:“余烬,我连你都从没信过,我为什么要信一个外人呢?如果她要杀我,我会先向她开枪的。”
“……她杀不了你的。”余烬轻声说:“没人能动的了你的,你没必要……没必要……”
白苏看着她这样子,心想,你是忘了我脸上那道浅浅的印痕了么?
但她的确没想过动方珩的,不仅不会动,她还应该谢她的。
就连走火的可能性都没有,方珩的枪只是没有子弹,她的枪却根本连射击都不能。
可惜了。
这朵银色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用银丝拉出的玫瑰,原本想要送给她的。
作为感谢。
谢谢你……谢谢……真的谢谢。
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
白苏想起小孩儿离开时候,那个挡住对方的倔强背影,轻轻提了下唇角:
“傻子啊……”
余烬拽着方珩的手,一直不停的向前走着。
一直走一直走,一步也没回过头。
“余烬……”
方珩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她原本是想要问她些什么的,却突然发现余烬的手在抖,她抓住她手腕太过用力,像是一颗即将倾倒的树和大地的最后一丝联系。她死死的抓住她,就仿佛这点联系一断,它就在没有一丝生机了似的。
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拦阻,余烬也轻车熟路,选择最快最便捷的路将她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只是路过餐厅的时候,方珩看到她顿了顿,把什么从一个地方拿到了另一个地方去。
好像是……一个白色的小药盒。
疑惑。
但这一切发生的很快。
无声……无声……
一直到二人路过一件房间的时候,余烬脚步顿了下,她轻轻的说:
“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
“……”
方珩没说话,其实这个白苏早就告诉过她了,她甚至在这里面呆了一下午。
看来,就连余烬也并非是对这一切完全知情的,也许,在这游戏里,只有那个女人才拥有坐观一切的权柄,她仿佛能看穿游戏里的每一个存在,就像是一个……真神。
这是太可怕的一个女人了。
但是,方珩其实从细节处窥到了一些端倪,甚至一些与过往那件事的谜团,但在一切都没有清晰起来之前,她并不打算告诉小孩儿。
可是,方珩觉得余烬的声音有点不对。
“你要进去看看么?”她问小孩儿。
余烬没说话,用一个用力的摇头作答。
方珩就那么任小孩儿拉着她穿过厅堂,穿过长廊,又穿过院子,穿过老式的铁门,然后,她们又一起将所有的一切抛落在身后。
方珩回头看了一眼,诺大的庄园,灯光却稀薄。走的远了,像是隔了一层水纹纸,上面零星的透出点点光亮来……
她没来由的想到,刚刚进入餐厅的时候,女人身上那满园的荒芜。
心没来由的揪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前面一直超过她几个身位的小孩儿突然抬手,袖子抹了把脸。手臂落下来的时候,灰色的卫衣袖口处,出现了一团一团深色的暗花。
“!”
方珩猛地停住,余烬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带的也是一个急停。因为拉着一边手臂,小孩儿的身子就在惯性的作用下,偏转了半边。
方珩就见到,小孩儿的五官纠拧着,满脸都是泪痕。
她就那样,无声的泪流满面,她一边没事人一样的向前走着,一边无声的崩溃了。
这一停太猛,她身子竟然想着她歪了下去。
“余烬!”
方珩叫了一声,把小孩儿拖进怀里。
原来,腕上传来的颤抖并非源自她的手,而是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你怎么了,余烬……”
方珩用力把小孩儿的头按在肩膀,也压着她的背,像是撑住了全部的重量。
小孩儿哭的喘不过气来,在她的怀里一嗝一嗝的:
“她……她是……真的……真的想……赶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一个超级重要的番外,完结了更啊,以后我要是忘了一定要记得提醒我!!!
今天加个更吧,之后可能会忙一些,这篇应该能日更到完结,但是加更就随缘了哈……
防盗的话,还是隔壁老王(怎么叫着怪怪的)的招最好!要奖励一下!老王现身一下,我来发个小红包呀
之前有猜到白苏生病了的同学也现身一下,也有红包奖励~
下一章不要买哈,隔章防盗,晚点替换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