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落定
“我也知道……知道他不那么好的……可他……可他啊……他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能……不能啊……就这样看着他死啊……”
女孩儿的声音在臂弯里一点一点的支离破碎, 渐渐变得像风一样轻盈，像是潮起潮落的远歌。
死亡。
余烬眼泪糊了满脸，到最后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只剩下生理性的轻哽, 和肩膀不自我制的颤。
死亡……
她曾无数次吻过它的轮廓, 却从没有真正的触及；它一直盘亘在她周身，却亦没有一刻亲临。
死亡啊……
闭上眼，呼吸愈浅，心跳和脉搏逐渐止息, 少女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安宁来。而这一切, 也仅仅需要一颗子弹当胸而过。
只需要“嘭”的一声。
死亡。
然而……
咔嗒——
面无表情的女人再一次端起了枪, 枪口仿佛她的神情一般刚硬冷凝。
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切，哪怕是一场盛大的死亡，都不能对她产生分毫的动摇。她像一个虔诚的卫道者，在她的朝圣之路上走的坚定且从容。
奄奄一息的少女，绝望颤抖的小鬼, 和全场双眼发直、完全怔愣住的人群……这所有的一切在女人抬起枪的这一刻，都成了被消了音的背景：
她面色无半分的犹豫的。
她举起了枪。
如果说刚刚的人群像是被吓的呆住的鼠群，那么现在，鼠群开始惊慌。
她……她……她杀人了……她真的杀人了……
她……她……她还要杀人！
尖叫声混合着杂乱的脚步, 场面顿时失控，然而，第一个跑起来的的人也只移动了两步，就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手扭住胳膊, 甩了出去。
什么……
什么！
这女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来的！
人群里显出几道身影，像是围住羊群的饿狼，逐渐缩小着包围。
“安静。”
一人冷冷的发令, 人群再一次的，在这威压之下归于无声。
尹泽辰的脸色衰败如枯槁。他完了，他真的完了，就再刚刚的枪声里，他克制不住的失禁。他以为他要死了，他有那么多钱，有高人一等的地位，有那么多上赶着他的女人……
他怎么能死呢？能么能不明不白的死在这呢？
还好啊！还好！那个呆女人帮他挡了一枪……
只是……怎么才一枪，她就死了呢？站起来啊！给我站起来啊！再多帮他挡上几枪啊！不是说爱他的吗？就特么一颗子弹就完了吗！起来啊！看啊！那个女的又在用枪瞄着他呢啊！
余烬渐渐止住了眼泪，她垂下手臂，将已经没了声息的女孩儿缓缓放在了地上，同着那冷掉的血。
她站起身来，向着女人一步步走过去。
察觉到小孩儿的动作，女人很快的抿了下唇。
“白苏……”
“……”
女人在听到小鬼这一声后，直接皱起了眉。她没有说话，只是手上发出了“咔、咔”的声响。
“白苏……让他活……”
“……”
女人依旧连看都不看她，手上的声音却更急促的，像是催命的鼓点儿。
“白苏……”余烬就那么在女人的身前站定，然后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求你……求你……”
“！”
女人突然笑起来，她猛地将枪口调转，砸在小孩儿的眉心：
“连你也把规矩都忘干净了，是么？”
“文文只有这一个念想……白苏……白苏，我求你……”
“求我的人多了，余烬。”女人咬牙切齿，眼里是炽烈的怒火，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小孩儿吞没：“你算哪一个，嗯？你说你算哪一个！”
“白苏……”
“滚，求我的人都死干净了，你也想死么？”女人枪口戳在小孩儿的额头，戳的她的头一仰一仰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开枪了，嗯？你是不是觉得……”
然而，女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没人看到，只有女人自己的视角里，小孩儿扬起了头，脸上还有大片大片未干的水渍，她就那样扬起了脸，目光接住她的怒火，声音极轻极轻的，甚至只有一个口型：
嘴唇扁扁的开合。
“……”
“ma……”
“……”
“求你……”
“……”
“求你了……”
“……”
僵持，僵持……
女人的烦躁的吐出口气。
良久良久，她指尖轻轻颤了下，她手臂缓缓的垂了下来，枪口也垂下来。
“余烬，我……”后面的“操你妈”却又突然哽住，半晌没能骂出来。她想到了小孩儿刚刚的称呼。
“你赢了。”女人冷笑，她甚至夸张的做了个手臂上举的投降动作：
“余烬，你赢了，你牛逼！”
小孩儿没说话，鹿似的眸子盯住她，承下了所有怒火。
女人很快的抿了下唇。她偏开眼，上前一步，揪住小孩儿的衣领，想要把小孩儿从地上拽起来。可手臂却在抓住她衣领之后，顿住。
她没能拽动。
“……”
“你想拉我起来吗……”
“……”
“……我快一百一十斤了。”
小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她自己撑了一下地，站了起来。
“……”
看着眼前几乎要赶上自己身高的小鬼，想说的话突然就噎住，怒火渐渐平复，心情也突然的释然了。
这么高了呢，都快一百一十斤了……
她松开了抓住小孩儿的手，甚至还帮她理了理皱起的前襟。女人眯起眼睛，看了余烬好久，突然叹了口气：
“真是个麻烦精，你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小孩儿没说话，依旧直视她。
半晌，女人淡淡道：“余烬，你得为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负全责。”
“我会的。”余烬看着她，眼神一错不错的：
“我会的。”
女人又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来。
她点点头，说：
“好。”
余烬走到文文身前，垂下眸子，神色悲宥。
她在心里轻声说：文文，你可以安心了……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方珩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冗长的梦。
梦里，一张模糊暧昧的脸孔轻抚她的脸、她的颈部，引起一种生理上的战栗。
不是小孩儿，但她第一时间竟忘了抵触。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语的感叹一声：
“直接打晕呵……”
然后是一声极浅的笑，近在咫尺。下一刻，她的手被人拉起，袖口的扣子解开，一点点挽起，紧接着，皮肤传来一阵凉意，然后是刺痛，针扎一般的刺痛。
冰凉的液体被推进她身体，将那股燥热稍稍压了下去。
不舒服的感觉慢慢退下去，皮肤的焦灼缓解，身体某处的泥泞也趋于和缓。
有人架起她手臂，把她扶在了另一处，她被盖上了毯子。
似乎在前进，似乎穿过了无数的光影。
可这是太久违的舒适了。
方珩毫无反抗的意志，她觉得自己像是从灼热的岩浆泡进清凉的海水里，身体每一块骨骼肌肉都在肆意的呼吸。
然而，突然……
尖叫声、哭声、甚至是……枪声。
枪声！
朦胧间，她看到女孩儿随着枪声应声而倒，看到小孩儿声嘶力竭的哭嚎。
她想起身，可身体坠的发沉，明明没有伤口、也没有多疲惫，可就是难受，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一着急，血突然涌上大脑，视线顿时一黑……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她手上连着吊瓶针。旁边的人靠过来，小心的端着杯子，一支吸管轻轻碰她的嘴唇。
“方珩？”
是小孩儿的声音：
“你喝点水……”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场梦境，她安下心来。
方珩转了转眼珠，看了小孩儿一眼，又慢慢闭上眼睛。
她太累了，很快又陷入的浅层的睡眠，她听到有人进进出出，和小孩儿低声交谈的声音。
“是致幻类的轻型一种，单次少量不至成瘾，而且白小姐已经给她打过解毒剂……只是对心脏的负担比较重，对身体、内脏的危害也比较大，还是建议卧床休息，多补充些水分……”
“好的……”
“白小姐在等你，你什么时候回去……”
余烬扭头看了看床上的人：
“我……我晚一点……”
护士推着小车出去，末了还嘟囔着，从来没见谁还让白小姐等的……
“！”
方珩猛地睁眼，手动了动，想要把上半身撑起来，可手臂却无力，一下子又栽倒回去。
“方珩！”
小孩儿惊叫一声，三两步窜回床头，压着对方的肩把人放平。
“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女人冲着她笑了笑，只是有些苍白的面容，让这个笑显得特别的不真实。
“你躺着……”余烬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些，她垂了头，帮女人把翻起的被子压平。她缓下声音：“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那些……其实都是真的吧。”
“……”
余烬没说话，她不知道方珩知道多少，也无从说起。这个故事太漫长太灰暗，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呕出碎烂的灵魂来。
“我这个，也算是毒品的吧。”方珩声音平淡，没有一般人得知此事的惶恐不安。
余烬轻轻点了下头。
“那个酒店外面的……她……她……”
“？”
余烬疑惑的抬起头来。
“我……我见过她的……见过一面，在江海的时候，在酒店门口，见过那孩子一面……”方珩视线拉远，声音轻轻的，像是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她是个好孩子。”
“……”
余烬怔住，她原本以为，文文在这世上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匆匆打马而过，没有一点痕迹。她的死太轻太轻，比无言的墓碑、肃穆的骨灰盒、黑白的年轻相片还轻……
余烬没想到方珩会记得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她突然有点想哭。
“她……是真的么。”方珩微微偏头，对上小孩儿的眼，其实不等小孩儿说话，她其实已经知悉了全部。
“她死了。”
余烬开口，下意识的捂住小腹，那里撕裂一般的痛。
“是……白苏开的枪么……”
“！”
余烬猛的抬眼，盯着对方死一般沉寂的眸子，心里突然一阵惶恐。
“别……你别……”
她下意识的扯住方珩的衣袖。
“……”
方珩没说话，目光却淡淡的看着小孩儿。
“不、不行的，方珩。”余烬终于从那慌乱中缓和，她闭了闭眼，咬牙认真道：
“白苏……白苏是不会对她枪下的任何一条人命负责的。”
看来那个女人不仅杀过人，还杀过很多的人……
“……”
方珩依旧没说话，她盯着小孩儿的脸，直到好久才轻轻的开口：
“余烬，你要和她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