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猛虎卧荒丘（3）
宝瓶过了年十六岁，也并非长乐镇本地人。听她自己说，在八岁那年跟着她那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父亲逃难进了镇子，后来为了两管烟膏就把宝瓶卖给了张家做丫鬟。
梁兴一直记得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可眼睛却是红的。
他无法想象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是如何为了在高门大户里不受欺负，而拼命的像成年人一样烧水做饭、洗衣劈柴，反正那双早就长满了冻疮和茧子的手，却活生生的摆在自己眼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当时一想到这句话梁兴就直犯恶心，哪个早当家的孩子不是被他娘的生活所逼，难道她们天生贱种，生来就只会当牛做马，不会当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吗？
那个时候，在张家后院的僻静角落，梁兴就想把这个自己受尽苦难，却依然笑着劝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的善良姑娘拥入怀中。可是现在，突然就这么不见了。
怎么能突然消失不见的呢？
你张家确实不需要为了一个烧水丫头大张旗鼓，也是可以想将她许给谁就许给谁，但梁兴就是不愿意相信。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冯秀才回到了药铺，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不是想不明白？”
屋里有点暗，冯秀才缓缓点亮桌上的油灯，并故意把它拿到梁兴的眼前晃了一晃才走过去坐下。
“宝瓶是一个好姑娘，她也值得你为她难过，但是，人活着有太多的事情不是我们所能左右，你只能把它当做是命吧。”
冯秀才示意他坐到对面的凳子上，神色有些感慨的道:“你知道吗？当年朝廷取消科举的时候我比你更想不明白，为什么延续了一千年多年的制度如何能说没就没了呢？这让同我一般从小到大寒窗苦读，天天期盼着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读书人何去何从？”
听着他的话，梁兴的神色缓和许多，不自觉的走到老人身旁坐下。
冯秀才安慰的点了点头，接着道:
“那时候我比你还想不明白，不仅把家里的书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还一把年纪恬不知耻的跑到县城的烟花雨巷里整日买醉，觉得只有这样方才舒坦一点。”
老人指了指店铺四周，苦笑了几声。
“也就是那段日子，我把家里的房屋田地基本上给祸害光了，就剩下这间中药铺子还没来得及卖，便被你芋头爷爷从妓院里提溜了回来，然后把我绑到我爹的坟头跪了三天三夜……”
老秀才不急不缓的说着，脸色稍许有些尴尬，可眼睛里早已释然。
“如果当年不是他老人家，我现在就算没死，只怕也是和蔡骡子一般人见人厌，而咱们俩自然也就不可能有这场师徒缘分了……”
梁兴听着老人温和的声音缓缓起身。
“事起突然，刚才确实有些难以接受，或许正如您所言，我和她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吧，多谢师父教诲，我知道该怎么做。”
梁兴略带苦涩的笑了笑。
“她以后当了姨太太，至少不用每天操劳了。”
冯秀才满意的点点头。
“刚才你的反应至少证明你是个讲情分的孩子，如果你铁石心肠，反倒让我有些寒心。”
冯秀才起身指了指后院。
“若是今天不想回去，便住在我这也无妨。”
梁兴连忙把刚才那盒没送出去的点心放在柜子上。
“还是回去吧，明天赶早替芋头爷爷把人黄送了我就来。”
老人点了点头，嘱咐道:“那也好，只不过你的外伤虽然好了，可还是得自己注意着点，何况这挑担的肩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不急那一时半会。”
梁兴应下便转身出了店门。
虽然在床上躺了将近俩个月，可这条街他也走过很多回，故意跑几步想活动下身子，也让心里不再去想宝瓶的事，可受伤的胸口还是会有隐隐作痛之感，只好又慢了下来。
等走回菜园天色已暗，梁兴推开伙房的门却不见老芋头，要是平时，老人一般是在这里靠着墙角烤火打盹的。
看见桌上还有半壶果酒，梁兴不禁自嘲道:“今天暂且为我那来的快，去的也快的爱情干一杯。”
拿起酒壶一口就给喝了个干净，最后呛得胸口直如针扎一般疼。
……
拨开用灰掩盖的火星，又在上面加了些干柴，然后学着老芋头靠着墙角，默默无言。
穷人家的晚上是极为枯燥无味的，平日里他们爷俩就是一人靠墙角一人靠桌角，等坐得困了便回到隔壁卧房睡觉，可能一晚上都说不上几句话。
而今天，老芋头不知道去了哪里，又因为宝瓶的关系，梁兴只觉得更是心烦意乱。一闭上眼睛，全是那张无比真诚，笑如春花般烂漫的脸。
睁着眼睛看了看火堆，又来来回回的扫过只有屁大一点宽，除了锅碗瓢盆和柴火就再没有其他东西的伙房，最终，把眼睛停在了南面的那个木头柜子上。
这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枣木柜子，上面摆着一些老芋头平时用刀刻好的木头人偶。
梁兴本就无聊，不禁缓缓起身走过去开始把玩，这些人偶平时就摆在柜子上，有僧有道，有提枪跃马的将军，有冲锋陷阵的战士，个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他也不是第一次拿来打发时间，看了一会又觉得无趣，放下人偶后下意识的摸了一把柜门，不想那平日里好好的锁却咔嚓一声自己弹了开来。
梁兴拿着铁锁试了试，兴许是年代太久自己坏掉了。
他自认为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不然也不会那么长时间，从来没对这个柜子产生过兴趣。可是今天，梁兴却再一次极为顺手的把柜门给打开了。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其他更为精妙的人偶，只有一块红布像是盖着什么东西。
可等梁兴将红布揭开，借着火光仔细往里头一看，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两块灵牌！
而让他震惊的不仅仅是老芋头会用柜子将灵牌锁起，更是上面刻下的字:
“天官右丞相林公凤翔……”
“翼王五千岁石公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