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纵火
“还记得六年前我从潭州知府右迁刑部侍郎,刚入了京,你就派人登门来见,我才知你们母子在大夏竟过得如此不易。”王昌正怜爱地望着党延,“不过,当年,你是如何知道我与你母亲……”
“书信。”党延知王昌正不好开口,直接截断他的话,“母妃床下的木箱子里,有她写给您的信。”
“我能看看吗?”王昌正卑微请求。二十年前离别时,他赌气,并未收下她送出来的信。这成了他半生遗憾,让他数个不能安寐的长夜,无物可寄漫漫相思。
“全烧了。”党延低沉着嗓音,强抑悲愤与哀伤,
党延不想再顾望那日场景。母妃殿内火光冲天,他忍着浓烟与灼热,紧紧拉住想要冲进火海的母妃。
他的父王在旁冷眼看着。
倾倒烛台张开血盆大口蔓延吞噬着。那些母妃在夜里写下的永远不能寄出的书信,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党延用力合眼,想要人为终结这段悲痛回忆。
再开口,已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其实今日来找中司,是想让中司助我一件事。”党延不愿再聊旧事,直言道。
“何事?”王昌正也收回思绪。
“中司这次奉旨督领西北财政空缺,可否能找个借口,去一趟洛城?”
“洛城?洛城知州陆岭前两日倒是来过。”王昌正想了想接着说,“去趟洛城倒是不难。到了后,需要我做些什么?”
“去衙门走一走,刑狱逛一逛。”
“仅此而已?”王昌正问。
“仅此而已。”党延回。
见党延不再多说,王昌正也不多问。他看着党延腰间系着的丝绦,是三皇子手下之人常用标志。党延系得半隐半露,似有深意。
回程走在官道上。党延越是竭力抑制对母妃的思念,往事越是张牙舞爪向着他脏腑深处攀爬。
他最初并不知王昌正这个名字。
八岁时,他与母妃藏朦时躲在了母妃床下,他无意间打开了那只堆在角落的木匣,里面全是母妃写给一个叫甫成的人的书信。后来他遍查颂庭官员,才查到,潭州知府王昌正在未入仕时,曾名甫成。
他才知,母妃一直对父王冷漠相对,是因为父王从不是母妃所爱之人。
可母妃留着这些信件,无异于燕巢幕上、虎尾春冰。他对母妃说,等他再大些,出宫立府,或者得了封地,就带母妃离开夏王,离开夏宫。可那些信件,留不得。
他记得母妃那日红着眼,屏退了所有宫婢,拿着烛台,准备将信件烧了。
可他那数月不曾踏入母妃寝殿的父王,却恰巧来了。他那冷血易怒的父王,只看了几个字,便从母妃手中强行夺过烛台……
寻常男人尚不能接受妻子心中藏着别的人,更何况帝王。可他忘了,嫁给他从不是母妃所愿,他又凭什么要求母妃付于身心?
从那后,他与母妃便被囚在了那被烧得只剩偏殿的寝宫里,直到母妃亡故……
沙嵬见党延情绪低沉,沉默不语。知主子是思念母亲,自是不敢多言。
天色见黑,两人才临近洛城。
城边路过一家挑灯酒摊,党延下马,要了两壶酒。
西北酷寒,又多商旅,官道两侧隔上十几里便有家茶酒铺子。没店面没伙计,多是一张望子几把桌椅,供行人停歇取暖,深夜才烊。
入了春,西北的夜风却还是冷,粗旷、放肆,甚至蛮横。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挟携着沙砾,刺愣愣划过人的脸颊。
党延一杯接着一杯,喝得醉醺醺地朦朦胧胧睁着眼。天空灰蒙蒙一片,茫茫众山在夜色中横亘绵远于无边天际。
党延太熟悉这样的夜。
在每一个思念母妃不能卧眠的夜晚,他总是站在空落落的府院里,一个人呆呆望着天。西北的天空总是这样旷荡,钩月旁零散嵌着几颗星。
他总是想,母妃是不是也化成了一颗星,遥遥挂在天上,穿过风露凝望着他。怕他衣衫薄,怕他行路难。
酒中和着几滴泪,党延仰头举杯一饮而尽。
再抬眼,竟不再是刚才那片凄寂夜空。他恍恍惚惚看着,竟臆幻出那日他与木思灵旷野纵马所看的星空。
那日,满天星光像是哪位仙童打翻火烛洒下火种,烧亮党延原本混沌一片的生命。
这是他偷偷藏在心底的光亮。
可她不是就在洛城么?
就算她马上要成为赵容时的人,现在她也还在他身边不是么?
一种希冀神色在他眸间涌动。他像是快溺死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浮木,哪怕浮木上全是利刺,他也再不要放手。
党延踉跄站起,快步朝马走去。他只觉他此刻发疯一般想她。他要见到她,他要马上见到她!
连都早已备好马车在城外等着。他本是怕党延带着伤跑这么远的路会太过疲累。就找了个借口,说是要为木思灵采购一些衣饰,用马车方便些。他想着接到党延,党延能在车上歇歇。
谁知迎面而来的,是一手牵着两匹马的缰绳,一手搀着喝醉了的党延的沙嵬。
知州府衙里,木思灵急得在内堂来回踱步。已是亥时,党延却还未回,连都也不见了踪影。从与党延相识,她已记不得,这是他第几次暗自行事。明明说好是盟友,他却总让她一颗心揪着,空荡荡无着落。
慌乱焦急中,忽得听着院里有了动静,木思灵夺门而出。
是党延!
他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她本忍着不落泪,可见了党延,她绷着的弦一下子松开,委屈、哀怨一股脑涌了上来,反而忍不住呜咽起来。
木思灵哭着,跟在连都和沙嵬后头,看着他们将党延搀进内堂,扶坐在内堂侧边的太师椅上。
连都本还想为党延倒杯热茶,却被沙嵬拦住。
沙嵬连拖带拽将连都拉到屋外。
又体贴得关上了房门。
“那位就是木姑娘吧!”沙嵬在门外问。
连都讶异点头,“你怎么知道?”
“主子路上,迷糊喊着木什么,听了木字,我还能猜不到是谁么?”沙嵬将手臂搭在连都肩上。他驮了主子一路,手臂酸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