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畴昔
她惊了一下,嫁人已是荒谬,又怎会是嫁他?
但她还未来得及多问,便被突然而来的连都打断了。
“主子。”连都跪下,语气焦急。
那座上的人微微颔首,然后道:“等晚些,我自会再找姑娘。”
穆如清被安排在了一个极偏的屋子,这院子太大,只好又请人领着才能回去。
领着穆如清的是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小厮。
穆如清边走边感叹,“这院子可真大,但怎着光秃秃的,连棵树都少见。”
小厮答:“小人自入府,府里便是这般,许是殿下不喜这些。”
他称他为“殿下”。穆如清意识到这点后,装作不经意的问。
“殿下这般人品相貌,可曾娶妻。”
那小厮想着府里突然多了这么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说不定与殿下关系匪浅,便开始自作聪明起来。“头上的六位殿下,早都妻妾成群,就连比咱殿下小的八殿下、九殿下,也都娶了正妻,唯独咱殿下,倒还孤身一人,这府里,也未曾见过女眷。”
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夏七王子,党延。
穆如清在闺中之时,就听京中贵女们提起过这位大夏七王子的名号。
他的母亲是颂人,本是五品小官家的女儿,许给了中第的一位举子,也算是门当户对,姻缘美满。谁知在出嫁前日,突然被当时还是王爷,入中京朝见的大夏王点名求娶。
一时间流言鼎沸,谁都不知这闺中女子如何与大夏王爷相知,有些流言甚至龌龊不堪言之凿凿甚如自己亲见一般。待嫁去成为王爷侧妃好几年后颂国的街头巷尾还将此事偶然提起,当做笑谈。
只是这位侧妃娘娘命薄,生下七王子没几年,便去了。
这位七王子曾随大夏王来过中京,哥哥就曾见过,回来向穆如清提过一次,说他貌美如同谪仙一般。党延,这个名字,在少不经事的穆如清那里,倒也不是查无此人。
回到屋中,念儿便差人备了饭菜,这一天能吃两顿的日子,可真是妙哉!妙到等吃饱喝足,穆如清才来得及细细去想,大夏七王子党延,颂国三皇子赵容时,和自己这个早已落魄的将门女,究竟能扯出什么瓜葛。
赵容时,这个名字,穆如清已经许久未曾记起过了。他,曾是她青涩年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啊!
颂帝有妃嫔无数,却只有三个儿子。皇长子赵义安,母妃是穆如清的姑母,最受恩宠的穆贵妃。二子赵庆尧是张皇后所出,因嫡被封太子。三子便是赵容时,生母位份低,又早亡,所以也不得颂帝宠爱。
颂帝身体不好,多年来都懈怠朝政,只求炼丹长生之法。朝中大臣便纷纷站队,分为长子和太子两派。上到左右丞,下到各府县,无一处势力不被分割。在穆府没被抄家之时,两方此消彼长,倒也呈现一片平和之象。
穆如清虽为女子,从小耳儒目染也颇晓朝堂之事。义安表哥性情孤冷,有读书人的魄气,却桀骜固执,不懂变通。太子奸诈,少才无德,一心钻营,偏有张皇后这个地位尊崇,处事狠辣的好母亲为他打下基业。穆如清知道,这二人都不堪储君之用。
穆如清曾问过哥哥,穆家是否站在了长子一派。哥哥揉揉她的头,“穆家受的是天子德泽,保的是黎民安居,父亲母亲并不想牵涉党争,等你的婚事了了,父亲有意去镇守朔州,远离朝廷纷争。”
听到这里穆如清脸上绯红一片,“清儿还小,不想离开父母哥哥。”
哥哥朝着她的脑门轻扣,“是谁整日容时哥哥长容时哥哥短的?如今圣上都赐婚了,倒又提不得了?”
穆如清转眸一笑,对哥哥眨眨眼,“坏人,我不理你了。”随后像一只小鹿一样欢雀着跑开了。
曾经金玉良缘,如今不过蒹葭玉树罢了。
正想着,党延却来了。
他径直走进,然后端直在坐塌上。
穆如清赶忙行礼:“参见七王子。”
党延眯着眼睛,“你怎知,我是七王子的?”他语气平和,右手把玩起木几上的描兰紫砂茶具来,一举一动尽是玩味之色。
穆如清不卑不亢,“自是打听了殿下府里的人。”
“念儿?”他问,语气清冷。
“念儿不曾与我多说一句闲话,我知道她是断不会透露于我。我只不过是旁交侧击的打听了送我回来的那个小厮罢了。”
党延蓦然抬头,目光如炬,“他们都是我的人,你又怎断定侍女不会说,小厮却会说?”
穆如清答道,“因为,念儿唤您主子,小厮唤您殿下。唤您殿下,自是府宅奴仆,他们伺候的是大夏的七王子。唤您主子,则是您自己的人,他们效忠的是您,党延。相较您的人,仆人对我,自然是要少些防备心的。”
党延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你很聪明,看来我选你没有选错,可我最恨别人揣度我,”他话锋一转,眸底藏着几分愠怒,“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穆如清神色自若:“殿下不是要和我谈买卖吗?我不过烂命一条,如不是当真有些用处,殿下又怎会屈尊去我那破烂茅屋。可见,我身上,自然是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党延撑着榻边,微微后仰,烛光摇曳,显得他的脸愈加深邃孤清,“不愧是侯门贵女,姑娘果然胆智过人。那姑娘再猜猜,我想从姑娘这儿,图谋些什么。”
这点,正是穆如清想不明白的。她与赵容时确有情谊,但转眼数年,那份单薄的情分又能剩下多少。如若情浓似海,这些年,又为何不曾寻她。
见穆如清默然不语,党延接着说道,“那三皇子,倒也是个痴情人,当年如若不是他拿性命相要挟,颂帝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
穆如清霍然抬眸,心头像是被热血涌过。他,怎会?穆家可是谋反之罪,他一直不得宠爱,他又怎敢?
“那这些年,他为何不曾寻我?”穆如清极力抑制,让自己的语气不过于颤抖。
“等你到了中京,你可当面问问他。”党延明明笑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款款起身,“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呆在府里,好生养着。”他走到穆如清跟前,上下打量一番,“皮包骨头,瘦骨伶仃,没男人喜欢。”
窗外,狂风骤起。穆如清怅怅坐在窗边,只点了一只蜡烛。烛火像是断了翅的蝶,在光影中,曳曳抖着,像是穆如清那摇摇欲坠的人生。她不是不曾想过,不是不曾怀疑过,是她的容时哥哥将她救下。可如果真是他所救,她似乎又找不出一个这么多年他不曾寻她的理由。后来时间久了,活着也愈加艰难,她便不敢这样想了。
他是温润的、怯懦的,他是皇子,她是罪臣之女。他又不得圣宠,势单力薄。不过是一纸婚约,年少时的几年相处,她不值得他,拼了命去救。
眼泪溶溶而下,她原不知,在她容时哥哥心中,她竟如此重要。
因姑母嫁于颂帝,穆如清便可时常随母亲入宫。义安表哥少言寡语,又年长穆如清许多,倒也和穆如清不甚亲近。终究是小姑娘,爱看好看的脸,容时便是京中,风貌无双的少年。
十二岁那年,穆如清得了一场重病,为方便太医诊治,姑母穆贵妃将她接入宫中调养。那段日子,是她与赵容时最快乐的时光。
她是家中嫡幼女,骄纵调皮,总不肯好好吃药。容时哥哥便总是在她喝药前,先煮了甜叶菊来,吃药前先喝几口甜甜的菊花汤,不仅不苦,反而甜进了心间。
后来穆如清病好,便被接回了家中,与容时甚少再见了。只有在中秋、上元这样的重要时节,才随母亲入宫,偷偷越过众人,望他几眼。
后来,两人到了婚嫁的年纪,颂帝便赐了婚。
穆如清知道自己定是要嫁给容时哥哥的。各个世家贵族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如今又是战乱纷起,朝野动荡飘摇之时,穆家这样军侯家的女儿,只能与皇子结亲。
皇家父子亲情本就淡薄,万事不及那九五尊位,一举一动都充斥着谋划算计。颂帝的皇子中,也只有三皇子,没能仰仗的母亲和外戚,性格又温懦平和,娶穆家女,最为适宜。
穆如清才不管这些是非因果,她只知,她要嫁的人是她的青梅竹马。他们两情相悦,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最后一次相见,是三年前的上巳节。
那年柳丝长,春雨细,桃花逐水,碧浅红深。赵容时一袭白衣,长身而立,落花铺满他的肩膀。
他笑着望着她,他唤她“如清”,问她是否读完了他给的书。
穆如清挺直身姿,“当然读完了,容时哥哥可有心得?”
他笑着,笑容如春风般和暖,“我喜司马相如那句‘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三月煦暖,少年的情谊却炽烈的如同夏日正午的艳阳一般,烧红了少女的脸。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烛火燃灭了。
杯中的那盏清酒也早已见底。可盏停风未休,冷窗滑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