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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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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历二十三年,凉州城。这个冬天似乎是近些年来最冷的,阴郁的雾瘴笼罩着,日光怎样也撕不开。

    这座城就静静地躺在丝绸之路绵延的动脉上,喧哗中又透着凄冷。

    穆如清窝在凉州城郊一个黄土夯筑的土屋里,把捡来的破衣小心翼翼叠在一起,垫在屋里角落的干嵩草上。

    这是流落在外的第二个冬天,还能活着,真不知是老天的恩赐还是惩戒。

    算了,在活着都需用尽全力的时候,一切矫情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穆如清曾在少时倾慕书上君子死节的大义,但真当落到自己身上,纵使日子粗劣到如此地步,仍不舍真就一碗毒酒拂袖而去。

    当然,一碗毒酒,也是她万万不敢奢想的贵重之物。

    天色将黑,穆如清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在城里的酒肉铺子后头,拾到些残羹冷炙果腹。

    铺子里的老板都眼熟她,有时候运气好,还能讨上口热乎的。

    但这天太冷了,剩饭剩菜都结了冰。她只好把一张咬得只剩了几口的饼塞在怀里。拿身子捂捂,也就能下肚了。

    待她回后,自己的小破屋外却站了几个人。他们身着素黑褶衣,高靴佩刀,少有垂物。厚重中带着肃杀之气。

    穆如清顿时冷汗倾下,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难道?颂国派人来了?最后还是不肯放过么?整个穆府就剩了她这一条烂命,他们也不肯放过么?

    她被押解进屋。屋里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红木雕花椅,椅子上坐着一位紫衣少年。看到少年的装束,又想了想门口站着那些侍从的衣着,她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稍稍往下放了放。

    这些年大夏和中原颂国频繁互市,加上丝绸之路商队络绎,夏人权贵也学穿起汉人服饰来,似乎换了服饰就能沾染上一些儒墨之气。但毕竟没完全汉化,在丝绸布帛之外,往往仍衣皮毛之物。

    所以这些人,并非颂人,也自不是来捉她回去的。她知觉后,顿而发笑。穆如清啊穆如清,你到底是一介女流,何会让那远在中京的颂帝如此惦念。

    或许,自己是惹上了什么祸端,又或是哪日无意冲撞了这位少年权贵?可以自己的身份,怎会接触到这等人物?

    “穆如清?”正当穆如清错愕之时。少年稍稍抬眼,问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他们叫她叫花子,叫她小乞丐,她腌臜娘子的名头在凉州市井响当当。

    她都差点忘了,“吉甫作诵,穆如清风”,这是祖父望她能一生平和,一世清宁顺遂。

    见她不做声,少年再开口:“穆如清?”他的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慵懒。

    “是”,她捏紧了衣角,低着头,片刻又觉得自己不必如此屈卑,便昂起头来,“又如何?”罢了,她想,估计这次躲不过了。从阎王那偷了两年已是不短光载。左右不过是一朝瓢饮一朝黄泉。

    “连都。”少年唤了旁边的护卫一声。

    护卫应声跪下。“主子放心,我这就将姑娘带回府。”

    穆如清被“请”上轿子,轿子四面各跟一个护卫。倒也客气,没被捆绑,但想跑,也绝无可能。许是太饿,路又太长,穆如清忍了很久,还是睡了过去。

    说是睡,不如说是昏了过去。大夏的冬天太难熬,黑云遮天蔽日,罡风吹枯野草。她也曾想过,或许自己活不过这个冬天……

    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

    穆如清饿得厉害,将桌上糕点塞进嘴里,随后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子陈设并不复杂,一应物品却格外讲究,华美不失沉稳。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床架椅具上,刻着鹰纹。鹰,是大夏的图腾,也是王族的象征,那个少年,究竟是何人?

    在大夏这几年,苟延残喘,朝不保夕,自然对身外之事都不曾留意。只知大夏王儿子众多,最为得意的就是次子,夷人不重嫡庶,坊间都传庶出的二王子就是下任夏王。夏王虽年近花甲,但身体好似壮年,去年还新出一位十二王子,民间多为议论。难道,这紫衣少年,也是一位王子不成?

    因果相依,这少年将她擒来,还是声势浩大的将她擒来。定是她能有所用处。可她,能有什么用呢?

    或许,与颂国有关。往上数个十几辈君主,颂国也曾幅员辽阔,囊拥九州。但史书上朝代更迭往往皆有定数,先盛世再颓败,庸君累累,武衰国破。各朝皆如此,颂国国运,也早呈式微之态。本被视为蛮夷戎狄的异族,北下南上西近东入,建立了数个政权,直逼中原颂国。特别是北边的漠北国和西边的大夏,随气候迁徙,随水草移居,在雪山与荒漠中,练就了一身强悍的骑射本领,战斗力远超中原政权。

    可大夏毕竟地瘠民少,百姓忙于奔波,在非战时,甚少谈论国事。这些年在凉州,穆如清竟未听到过关于颂国的任何消息。

    “姑娘可醒了?”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打断了穆如清的杂乱思绪。

    穆如清开开门,是一位打扮精致的侍女,约摸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

    “姑娘可唤我念儿,以后就由我伺候姑娘。”

    伺候?看来她不仅不会死,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不成?穆如清百思不得。

    “姑娘快随我去梳洗吧。”念儿道。

    穆如清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这身破烂衣裳。

    可终究是自己过了太久颠沛流离的日子,突然有人伺候,反而不习惯了起来。

    待念儿将洗漱一应物件打点好,穆如清便唤她出门听候吩咐了。

    浴桶里充斥着花草香,香气侵袭着穆如清的每一寸肌肤。虽未受过大伤,但颠沛赐予的小伤痕却布满了她原本净白的身体。

    不过两年,却恍如隔世。

    两年前的她,还是颂国忠勇候府最骄纵的幼女。曾祖出身草莽,凭一身军功,得了侯爵这显赫荣耀。到祖父那辈,反是中了举得了功名。父亲穆钊本平庸,但嫡子袭爵,倒也得了门好亲事,娶了穆如清的母亲,王参政家的掌上明珠。娶亲后,穆钊在贤妻的劝导下,突发上进起来,几次将进犯的大夏军队驱出国境。都说年少成名,他人到中年,反倒功勋累累。

    父亲明达,母亲慈爱,哥哥袒护。穆如清就是这样长大的。可今朝王侯,明日罪囚,谋反的罪名又怎是一个侯府能担得起的。那一年,她才十五。穆家七十余口,竟只留下她一个。

    说来可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活着。在满门处死的前一天,她被一辆马车带到大夏。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这苦寒之地。不杀她,却好像也没想让她活。

    沐浴后,她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恍了神。这两年来,她曾有几次透过河面看过自己这张脸,泥巴、伤痕、疲惫,形如骷髅。可这一番捯饬,竟显出几分从前的样子来。

    “姑娘”,念儿扣了扣门,“姑娘好了便出来吧,主子有请”。

    走在这绵延回廊里,穆如清更加确信那紫衣少年的王族身份。这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院落,恨不得只有鹰纹一种装饰。

    少年端坐堂中,胳膊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扶着额,倒让人看不清他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参见王子殿下。”

    少年抬起头,看着低头行礼的穆如清,有了几分好奇。“看来,我倒是不用介绍自己了。不过,这大夏的王子甚多,你可知我是哪一个?”

    “不知”。穆如清也没什么好隐瞒。

    “那你猜猜”。少年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

    “夏王年近花甲,大王子想必将近不惑,您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些,按照年岁来看,您应该是八王子或者九王子。”能让王子亲自召见,穆如清想着自己定有不小的利用价值,与其低声谄媚,倒不如硬气几分,反而让对方摸不清自己的底。

    少年起身,慢慢向穆如清走近,“据我所知,姑娘还不到二九,怎会觉得我比姑娘还要小些?”

    穆如清这才抬起头看他。他身材修长,换了一身黑色宽身广袖袍衫,没束革带也没佩玉饰,头发半束半披,显得慵懒又贵气。如果不是他深邃的五官,他甚至和颂人无甚区别。颂人的五官多是温润又平整的,那些世家公子,清秀俊美,面若冠玉。而夏人,她见过商贩,见过牧民,那些男子粗犷,身材魁梧,编着一头辫子,与这整日漫天狂起的风沙格外相称。

    他不同,他长得真好看,脸型窄长,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泛红的嘴唇显得整张脸白得越发没有血色。他的五官,既有颂人的俊美,又有夏人的冲击感,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欲显矛盾复杂起来。

    如果是两年前,这样一张脸摆在穆如清面前,她肯定要闹着哥哥去打听这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可现在,她只觉得,如若真死在这样一张脸手里,确比饿死冻死强些。

    “怎么?还没看够?”他俯身靠近,目光冷戾,头发险些要垂到穆如清的脸上。

    他的眼神冷的可怕,穆如清只好低头行礼躲避。“殿下拘我来此,恐怕不是为了和我比较年岁吧。”

    “我是来找你谈一桩买卖。”他收回骇人目光,起身拂了拂衣袖,坐了回去,“难道这几年姑娘光顾着乞食活命,便忘了穆府几十口枉死的性命不成?”

    “不能忘,也不敢忘,可忘不忘,又能怎样?”穆如清没有说谎,这些年来,她无数次梦魇,她与哥哥嬉闹,父亲母亲宠溺的看着他们笑,醒来后她总是满脸的泪。可她不敢哭太久,哭的久了,会饿。这些年来,她这样活着,不只是人生来就有的求生信念,也是妄想着,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能,手刃仇人,慰藉亡灵。

    坐上那人转动着左手食指的素戒,“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殿下要如何帮我?又要从我这,拿走什么?”她实在好奇,她究竟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我让你嫁一个人?”

    穆如清抬起头,满眼错愕,却又忍不住发问,“谁?”

    “颂国三皇子,赵容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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