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鸟
灰灰化为原形落在石塘上,在鲛人的头顶位置跳了跳,啄了啄,羽缘在阳光下泛着蓝黑色的光泽。
他从不用人形踩在鲛人身上,似乎这样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灰灰?”海行灯视野有限,看不到它在做什么,声音十分紧张,“听话好不好?我真的愿意的……”
“小灯,牺牲不是非你不可。鲛人族对你不好,只是换一个妖受罪。”
海行灯若是能动,一定疯狂摇头:“鲛人族不能没有祭司大人,族群安危高于我的自由!”
灰灰沉默片刻,道:“从鲛人族出来,你就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由,是鲛人族对你们的欺骗,穿过金色海,失去一切力量,怎么能保护自己,怎么能享受自由?”
“这是惩罚!”灰鸟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宣泄。
海行灯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不该这么想,灰灰。成为人,是我的选择。”
“人的自由是拥有双脚,鸟的自由是拥有翅膀,鲛人的自由是拥有鱼尾还可以在岸上呼吸。但人也会遇到危险,鸟也会迷失方向,每个族群都有出生和死去。”
“族群繁衍,保护的是子民,鲛人族的重重保护让我成长至今,当我离开族地,变成人类,一切还予族地也是应当。”
“而且,祭司大人还是来救我了。”
灰灰沉声道:“我也可以救你,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鲛珠还给你。”
海行灯执拗道:“可我不愿。灰灰,救护生灵是好事,勇敢新生是好事,被人保护是好事,抵挡灾难是好事。我这一生,都是好事。”
每一段过往引他走向如今的地步,他看得明白。可他清楚,自己活下来却看着朋友去死,那是再多好事弥补不了的。
“成全我吧。”
他说完这句话,鱼眼石边没有落下鲛人泪。
他没有伤感,全都释然,这让灰灰更难过了,“如果我没有飞到鲛人岛就好了……”
“你到了,也很好。”
四六十分不满地吼道:“你们还在唧唧歪歪作甚,这鬼东西难道会把鲛珠还给鲛人吗?你看看海里那么多人,他们顶着捉妖师的名头,想长寿想疯了的,两颗鲛珠不够分呐!”
“……”
鬼和尚终于舍得哼一声,嘲弄十足。
魏瑰心道,鸟妖还是没记住教训。
灰灰跳下来阴着脸化作人形,用哨声呼唤他的鸟族同胞,飞鸟应声而至,用最朴素的攻击扰乱鬼和尚,他御水作屏障,正好替魏瑰分走一部分压力。
“鲛珠在他肚子里!”青松又从鱼嘴洞里探出半截松枝道。
魏瑰闻言,狠狠皱眉:这人一步步跟着他们,在学四六的修炼之法?得不到天狐,便把自己炼成天狐的体质?
这般异想天开之法,当真实现,术士界就要乱了。
“一起掏出来!”
她清喝一声,长棍为矛刺入鬼和尚的水龙之中。
虽然在水里准头不足,但还是刮过了鬼和尚的手掌,击中了小臂。魏瑰也被水龙迎头一扑,身体朝后一倒砸在地上,喉咙有些难捱的苦痛。
鬼和尚被打得后退一步,后背同时被两只爪子袭击,他只防得住左边的四六,将它拍到地上,右边的鸟爪就穿透了身体。
灰灰发狠一剜,只掏出一堆碎肉来,呼啦啦地落了一地,那血滴落在洁白的沙滩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的鸟爪也同时受到了腐蚀的尖锐刺痛,当即朝地上一滚,把爪子埋进海水里洗涮。
鬼和尚的笑声从黑雾中穿出来,他没想到魏瑰会突然放弃防御,只作进攻。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果然是小孩子!”
他的声音像岩石摩擦一般粗粝,把自己脱臼的右臂轻松往上一抬,“咯哒”一声,便完好如初,仿佛这胳膊只是个摆件,摆对位置了就能用。
他一低头,却不见魏瑰的影子。
魏瑰早已从地上爬起来,趁此机会绕道一侧抱起四六跳上石塘,她一手贴在鱼眼石上,一手调动金铃。
“铃——”
鬼和尚抱住了肚子,话音有些慌:“鲛珠已经被我吸收,你为什么还能召唤它?!”
“因为灵怨相克,阴阳不融。”灵力属阳,怨气属阴,而这鬼和尚已经死了,只能一路修阴,没有将灵怨二者兼具的本事。
“胡说八道,鲛人是妖!”
“呵,他们还占了个人字呢。”
人为万物灵长,便是得天独厚,鲛人天生一半人身,终究是与寻常妖类不同的。
魏瑰不再发一言,沉默地施法。
鬼和尚看着魏瑰的眼神愈发不善,似乎她刚刚的哪句话踩着了他的尾巴,他不死心地攻来,却被下一道铃声打断。
“铃——”
他捂住了胸口:“啊啊——我的鲛珠!”
“铃——”
鲛珠破喉而出。
“呕!”鬼和尚跪在地上,鲜血从口里涌出,那毕竟是一个不小的石头,从身体里硬钻出来,能好受就怪了。
鲛珠飞到魏瑰手上,她再次调动金铃,金之体性纯然无染,化去鲛珠上的污秽。
这鬼和尚身体里的腌臜,她可不放心让四六接了,就是怨气也不行。
魏瑰收好鲛珠,把手一指:“四六,放开了烧他!”
“明白!”四六爪子在地上一蹬,疾步向鬼和尚奔去,魏瑰紧随其后,不离左右。
没了鲛珠水灵的加持,鬼和尚的怨气敌不过琉璃火,只胜在速度出奇,让火焰瞄不准。
“为什么盯着四六不放!”魏瑰一棍“嘭”地砸在沙地上,又是一棍,不给他留喘息的余地,“是不是你散布了长生的消息!”
“那本来就是我的。你凭什么得了至宝还作出无辜的样子!”
“乌合之众,痴心妄想!”
“哼,”鬼和尚不屑一笑,对着身后的海面伸出了手,“正是乌合之众、邪魔外道,才有大用。”
魏瑰本要提醒海逾白,没想到他话音刚落,怨气便从那群围攻的术士身体里抽出来,好像把人抽干了生机,那一具具不断挣扎的尸体,砸在海上灰飞烟灭。
海逾白惊得飞快躲进海里。
滚动的怨气覆盖了全身,凝实了鬼和尚受损的躯体,他咔咔扭动关节,像坏掉的人偶:“多方便呐,没有相干,随时利用,随时舍弃。”
“源、源、不、断!”他露出了猩红的双眼,用看猎物的眼神扫了眼魏瑰,再盯上四六。
四六让那眼神一盯,竟然不自觉躲了一下。
它尚未反应过来这诡异的感觉,魏瑰已经毫不顾忌地一棍打了上去,没想到那鬼和尚仅虚晃一招,朝天飞走逃了。
魏瑰拿棍子杵着地,有些乏力地喘了口气,顺了顺自己的咽喉。
海逾白从海里探出头来,魏瑰朝她招了招手:“他跑了,你来吧。”
“你怎么让他跑了,这么没用。”海逾白虽这么说着,还是乐意的。
她跳上高高的礁石,吟唱起鲛人族的祭乐,泛着金光的鳞片从她的手中飞出,密密层层地落在石塘的卵石上。
鱼鳞归体,魂归故里。
海行灯的魂魄从石塘上飘起,和灰灰亲昵地碰了碰头,一如他们在鲛人岛的相伴时光:“我要走了,你可别哭。”
灰灰眼含着不舍地抬起头拥住他:“你想,看天上的云吗?”
“我待会就能看到了。”海行灯虚虚地拍了拍灰灰的背,他虽然碰不到,但想安慰自己的朋友。
“我陪你。”
海行灯瞳孔骤然一缩,来不及阻止。灰灰一爪伸进自己的丹田,那颗妖丹绘了五彩色,他随手一抛给了魏瑰。
“灰灰……”
“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喜欢长寿,没什么意思。我曾经带着你的眼泪去过极北的山峰,传说,那里有我鸟族当世最强的前辈,听说她和凡人有了过往,应该不是冷漠的妖族。”灰灰含笑落泪。
“可我没找到,那可能只是个传说。我不知道谁能救你,我找了貔貅,找了人类的术士,就算是被骗……”
他曾经满心救人,饱含亏欠,他找了许多方法,但是想救的人救不来。到头来,徒劳也罢,小灯被困在这里,他也可以一直陪着,就像陪着鲛人岛上孤独的小鲛人。
可小灯决定要走了,长生的意义、能做的事就都没有了。
鲜血从他的口中流出,鸟妖的身体落下,魂魄升起:“我们去看云吧。”
看着这对小伙伴携手飞往云端,海逾白抱胸道:“也不说声谢谢就跑了,真是儿大不……”
没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她晃了晃头,对魏瑰道:“你可是得了便宜了。”
“也不算,”魏瑰谦虚道,“鲛珠完整,该叫没亏才是。”
她把鲛珠和妖丹融合到一起,五彩珠重放光芒。
“你对我们鲛人族的灵力还挺了解啊?”
魏瑰微微摇头:“不了解,只是凭感觉。”
这个感觉在于,她自己的灵力和鲛人的灵力性质相似,鲛人集妖和灵于一体,那她呢?
魏瑰疑惑,她一直修的佛门功法,但施展出来的似乎确实不是那么纯粹的佛法。
“行了,那我也走了,你,”海逾白顿了顿,“最近就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怕你又招了什么鬼东西,鲛人族也事务繁忙,我也没空招待你。”
“再会。”
此行一波三折,蕴素的遗体也饱经折腾,青松再三感谢把鲛珠拿出来用的魏瑰。
他们把蕴素的棺椁恢复原状,从崖壁上回到青松观。
已经过去了一天,其他道士都回家去了,泓之
没想到自己烧个热水把自家姑娘丢了,还被勒令不能乱跑,要安抚人心。
“你们没事就好。”占虚子大大舒口气,他还怀疑是青松把两人拐走了。
蕴素的事交给青松去和人解释,魏瑰要了件衣服给四六,抓紧去把乌山地宫里的钱财挖了出来。
安顿这些孩子的事留给官府,他们凄凄切切地和泓之告别,泓之的年纪也可以当他们娘亲了。
占虚子等人经此一事在民间风评好了不少。于是魏瑰织梦的酬金还得由他来付。
“功德五两,不二价。”
占虚子吓得揪掉了胡子,他可不是什么没头脑的普通百姓,自然懂功德的重量。
“我……要是没有呢?”
魏瑰铁面无情:“那就抽你师门的气运。”
“行行行,我付。”
流了血的占虚子珍惜地舔了舔手指,四六嫌弃地瞪他。
“魏姑娘,你收功德,是为了成仙吗?”占虚子鬼鬼祟祟地低声问道,修行之人的功德也就那个用途了。
“不是。”魏瑰浅淡地笑了笑,“是为了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