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云
魏瑰真诚建议:“您有疑问,该去问您的亲族,何必寄希望于我一个外人?”
海玉京的长睫在脸上落下阴影:“我可以拿别的秘密和你换。”
魏瑰皱眉:“我并无兴趣。”
“事关你自己,也没有兴趣吗?”海玉京的声音带着凉意,“比如,为什么我会在鲛人族视人类为敌的情况下,这么轻易确定了你的秉性。”
“人妖两立,我本该借机杀了你,不是吗?”
魏瑰理直气壮:“因为你是鲛人王,作为一个王,最不该被情绪左右,手下人可以主战主和,你却必须思虑周全。做出最终选择的原因不是我要揣度的,我只需清楚,无论鲛人族的打算如何,我都有自保之力。”
民众可以为一时义愤杀了人类,王则要考虑人类的价值、杀人的后果以及杀人需要的代价。
海玉京礼貌微笑:“祭司眼光不错。”
鲛绡十分轻透,遮不住什么,魏瑰无奈地多裹了几层。四六穿不惯这东西,轻飘飘没有实感,嫌麻烦,又变回了狐狸模样。
海逾白任劳任怨地教魏瑰穿,一边在她身上闻来闻去,“怎么了?”魏瑰问她。
“就是觉得,你的血味道怪怪的……好像混了什么东西?”
海逾白也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她在海里闻惯了鱼的味道,鲛人的香料和人类的也大为不同,可以用来类比的东西太少。
她想不明白,魏瑰也不难为她:“对了,你知道鲛人的歌声,什么情况下会不起作用吗?”
海逾白蹬她一眼:“你以为自己是怎么躲过巡逻队的攻击的?”
魏瑰笑了一下:“你做的好事?”
海逾白骄傲道:“这是王族祭司的赐福,你要知道这是多大的荣幸。”
魏瑰一字一顿道:“多谢,祭司大人。”
“咦惹,你好好说话。”海逾白觉得皮肤一阵乱,她拍了拍魏瑰的肩膀,“行了,看看怎么样!”
四六从帘后跑进来,人立起身,前爪垂在胸前,这般视野高一些,看得更清楚。
魏瑰此时没有束发,青丝如瀑披在身后,她一回身,墨色在银白的底色上划过,悄悄漏下一束乖巧地垂在胸前,像滴在水中的墨,像雪里的梅枝。
各种白色都配她,四六心想,观音当真降世,也该是这样的。
魏瑰动了动手脚,这衣服不影响活动,但行动间衣裳的空隙有些大,腿都露出来了,她扁了扁嘴,这打架不太方便。
“好看的。”四六不住点头。
魏瑰照旧对它伸出手,四六便轻巧地跳了上去,这个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海逾白盯了四六两眼,对魏瑰道:“这是你养的,一个妖,对你太亲了吧?”
被她这么一说,魏瑰倒有些感觉:“对我亲的妖好像很多。”
海逾白呆了一下:“你在炫耀吗?”
魏瑰道:“并没有。”
她的脸色相当平静,没什么波动,海逾白意识到她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不过为什么呢?“非我族类”可不只是人族道士、术士之流的口头禅,在妖族里面也是如此,尤其是灵智早开的妖。
像她这样的,都会不自觉信任对方,这太奇怪了。
海逾白:“我觉得你该探究一下你的出身。”
魏瑰对自己身世有过好奇,是在突然体会到男女之别之后。
她从来不被安排单独指引香客,前殿的一应事务都是几个师兄在打理,随着年龄变大,外貌的特征显露,师兄们与她有了距离。
从前以为大家都与她一样独占一间,没想到师兄们一处沐浴,师兄们住一起,她为什么是特殊的?
魏瑰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在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孤立的时候。她起初是生气的,想找元知和尚告状,就听到他和大师兄对茶谈话。
“师父,广陌是如何来到山上的?”
元知和尚的回答有些敷衍:“我在山坳里捡来的。”
“师父为何去那山坳?师妹为何养在山上?”大师兄的话里有话,似在怀疑自己师父接回师妹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元知和尚在她心中的地位超然,魏瑰差点就冲出去了。
元知把茶壶往桌案上一磕:“广慧,为何有此一问?乱世生存艰难,送予百姓也许徒添新魂,接回来不过随心而为,都是缘分。”
他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回避了前一个。
大师兄不死心,又问:“师父见过师妹的父母吗?”
“没有。”元知斩钉截铁。
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大师兄的沉默昭示着他显然是不信的,然而元知和尚不说,没有人知道。
魏瑰心想:“无法探究,知道的人都不在了。”
这也没什么,世上孤儿不知凡几,
寻不到来处的也不只她一个,她的身世或许有什么古怪引得大师兄起了疑问,但这不影响她是广陌,是魏瑰。
父母从未出现,当他没有又何妨?
“走吧。”去救鲛人。
和鲛人王报备过,祭司要出族相当容易,不算滥用职权。
游出鲛人族的结界时,灰灰还好端端地等在那,见到他们很兴奋。
“你们可算出来了!”
海逾白似乎认出了他:“你就是小灯的鸟族朋友?”
灰灰有些心虚:“呃,是。”
“要不是你,他怎么会那么惦记着去岸上?”海逾白抱着双臂,看他不顺眼,仿佛在看一个勾搭自家女儿的臭男人。
灰灰惭愧。
魏瑰解围道:“先去救人要紧。”
海逾白往水里一倒,一马当先地在海水里飞驰,魏瑰乘着四六的风,在她的上方掠过。
灰灰低声道:“魏瑰,是我想要离开鲛人岛,才对小灯说了许多岸上人间的见闻,我想让小灯明白我的回家心切。”
海行灯这样的鲛人一生都待在鲛人岛,若是没有外面的消息,不知道外面的诱惑,便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浩大。
这样说不上好坏,于没有力量和见识的小妖,安稳度日难说不是个好归宿。
也许海行灯从前是懵懂的,但他接触到了海以外的世界,他开始向往,生了渴望。
“我吃了鲛珠之后,能在水下呼吸,小灯带我到海里游了一番,海底的颜色不仅仅是蓝色的,那也是个漂亮的地方,不比森林里的风光差。”灰灰的声音里透着悠远的追忆和温暖。
“可惜我不能让他见一见天空,他看不到云,他不能飞。不是人和妖,我们的差别也很大。”
“我想让他看看。”他有些伤感。
海中洲近在眼前,他们快到了,魏瑰指了指海面道:“海中有云的倒影,你们的世界是交接的。”
“谢谢,魏瑰,”灰灰难受地笑了一下,“抱歉,我可以死。”
那一声忽起,魏瑰的后脑一瞬紧绷,她冲下方大喊:“海逾白!”
距离不够近,她当即取了发簪,跳进了海中,一棍子打翻了一个偷袭的黑衣人。
四面怨气浮起的刹那,魏瑰召出了琉璃火,阻止包围圈成型,这像是一个笼子。
“怎么……”
海逾白也反应过来,骂道:“真是麻烦!”
她施起了海浪,水柱翻涌,打乱海里埋伏者的动作,一边不忘和魏瑰通气:“这是冲谁来的?”
魏瑰寒声道:“你是鲛人,我有法宝,人家没准想一网打尽。”
她的火烧空了怨气的一角,通往陆地的位置清空,四六带着她往那边突破,迎面遇上一道怨气,他们猛地一顿,琉璃火却忽然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势头。
魏瑰闭目感受了一下对面的力量,是能和她抗衡的水灵。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鱼嘴洞里传来:“魏姑娘,海行灯的鲛珠被他们拿走了。”
失算!那珠子在海底也能被他们捞出来,魏瑰对着海逾白道:“可有办法召回鲛珠?”
海逾白大喊:“这不是我的地盘,你看人家肯吗?!”
魏瑰快速地想了一下:“你对付海里的,随便怎么杀,我处理上面这个。”
“我真是欠了你的!”海逾白气得在海里跳,银白华丽的鱼尾在空中划出一道虹线。
魏瑰能听到身后带着垂涎的惊叹:“真的是鲛人!”
她飞身上岸,琉璃火在周身一绕,蒸干了水分,轻薄若羽的鲛绡罩在她身上,不损她眉目间的厉色。
对面的人影负手而立,换了新皮囊,一派沉稳高人的架势,半身黑烟笼罩,魏瑰几乎要把这看作是那鬼和尚的标志。
“四六,你杀人杀鬼可有妨碍?”
“没。”
“那便不必留手。”
魏瑰扬起长棍直击那人的下颚,他轻松下腰一躲,一个翻身直冲魏瑰的脖子抓来,被魏瑰用棍子架住,四六飞至他身后一爪掏心,还未足近身,他身后怨气一涨,把四六逼开几尺。
魏瑰荡开他的手掌,用棍子扫他的腿,此人对凉山寺的棍法越来越熟悉,像是一个不断汲取知识的婴孩,从前只是本能地记得,现在却能运用熟练。
他从凉山寺的封印中醒来,便是一直在恢复自己的力量吗?
他的顶点在哪?
魏瑰生了危机感。
他终于不是个扰人的苍蝇,而是窥视的猛兽。
这鲛珠一定得夺回来!魏瑰看向四六,微一摆头,把人往海滩里面逼。
那人许是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调动鲛珠的水灵召来海水与魏瑰对冲,同为鲛珠的持有者,海逾白所控的海水远比鬼和尚的能量大。
但她一心二用不方便,在
术士围攻中已经是全力以对,难再分心。
战况正焦灼,海中洲蓦地震动了一下。
海行灯在呼唤灰鸟:“灰灰!帮我的族人,帮魏姐姐!帮他们,求你了!”
魏瑰的耳朵一动,天边似有风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