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
夏煜桉是干净澄澈的,怕把她弄脏,曾经泼在身上的那些肮脏低俗的言论被江浔野独自消化,小心翼翼避开所有污秽,没有描绘不堪的细节,没有他京城七年的娓娓道来。
他的理科好,只是安静地阐述事件,仅仅是没有任何修饰的表达就已经让她感到疼痛。
夏煜桉看着对面的白墙,给了她许多空间。想象小小的哈丹活泼又乖巧的样子,面对别离哭泣的样子,直面别人流言攻击时委屈隐忍的样子……
他已经把最柔软的部分展现给她了,可她不知道这些,还一直在“欺负”他,要他哄她护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坏。
现在她只想把他这些不小心碎掉的小玻璃块都保护起来,让每一小块都闪着自己的光芒。
夜凉,窗户开着条缝,风一阵阵往屋里吹。
但是不冷。
他和她,整个人都裹在对方的怀里,她用胳膊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头。她身上的气息把他牢牢包裹。没有安慰,一声不吭,却很踏实。
抱了很久很久,久到失去时间概念。
打扫了一天卫生,夏煜桉腰酸背疼,轻轻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小声商量:“江浔野……我站累了,你能不能先起来一下下?换个姿势你再抱。”
夏煜桉来他房间之前刚洗完澡,穿着睡衣,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衣薄,带着清香,她的锁骨骨骼轮廓分明。他之前咬过。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江浔野搭在她后背的手紧攥着,有股火在心中反复点燃,又被他亲自浇灭,然后低低地“嗯”了声,一点点放开她。
夏煜桉本来打算在床上坐会儿的,侧过头注意到墙上时钟已指向“12”,便打消了念头。
“不早了,准备睡觉吗?”她问。
江浔野点头。
他的眼尾红,像只没人要的小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心软得一塌糊涂,夏煜桉细细凝视他,小心翼翼问:“要……我陪着吗?”
既然都已经承认恋爱关系,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会对自己负责。
微微抬眉,便见她单纯无辜。
他清楚她今天疲惫,用力地攥了攥手,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他在忍。牙关咬紧。
夏煜桉不知道,也没看他,底下头思索,转念一想,刚确认关系就同床共枕会不会进展太快了?而且现在腰背还发酸。
算了算了……
她伸手揉揉他的头,尾音勾着笑意,声线干净温柔:“那你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了哈。”
“嗯。不想。”他答应。
“不许骗人。”
“嗯。”他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快睡吧。”
走到房门口,夏煜桉停下没动,关门前,出于好意,低声细语:“那,我允许你亲我一下。”
好心办坏事。
这下是彻底睡不着了。
-
手作社库存告急,江浔野准备下一批开些新品,夏煜桉干脆开条预售,在各个平台进行宣传。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拍摄照片。
即将入秋,新设计出来的手作服装已有样品,拼接长裙、新品大衣、西装等,运用多种服饰面料。图案编织而成,也有采用手工戳,与刺绣、珠绣、编绳等制作工艺相结合,主色墨绿、深棕、暗红、纯白,保持传统蒙式元素。手作玩偶及其服装也同步上新。
夏煜桉把样品置于身前,对着镜子来回欣赏:“江浔野,咱们手作社之前有模特吗?”
“没。”
江浔野坐在工作台前,桌上摆着图稿,心思却全在对面立镜子前的夏煜桉,缓缓解释道:“草原的机会少,很难找着模特来拍。干脆直接用假人,拍出来也没什么美感。”
这可能也是卖不出去的原因之一吧。
卖服装需要合适的模特,买家觉得穿着好看也就自然会下单。
别的她可能不在行,但美这事儿她绝对行。
夏煜桉突然有种使命感,从镜子前离开,坐他身边,满脸认真:“那现在这个重担只能交给我了。”
“老板亲自上阵,需要给点奖金吗?”江浔野侧过脸,轻笑出声。
虽然夏煜桉收购了手作社,但管理这方面还在学习,她不过是挂了个老板的名头,手作社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还是江浔野在管,包括给员工发工资。
“你对我好点就成。钱不钱的无所谓。”她说。
江浔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诚恳道:“这是我第一次谈,在草原上长大,随意惯了,不太懂怎么追京城女孩儿。”
“你要不教教我,说详细些?”
蠢蛋。
这不就成了她攻略她自己吗!
“自己琢磨。”夏煜桉甩给他一句话。
为了凸显手作服装本身,这
回没有选择在草原上拍摄,而手作社小,没有地方拍。
何奕杰说他镇上认识一家服装店老板,里头能当背景板。
服装店里些许冷清,也没有客人光顾,偶尔飘来手机短视频的背景音乐。除了老板以外还有另外一位女人,大概是老板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何奕杰也在,瘫在门口沙发上,脖子上挂着专业的摄像机。刷手机时偶尔会瞟到老板和老板娘,想聊几句,欲言又止,不好意思打扰夫妻恩爱,只好闭嘴继续无聊看手机。
里头安静,不知道有没有营业,夏煜桉和江浔野赶到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往里头探:“小何,我们可以进去吗?”
闻声,看手机的何奕杰拾眼往门口看去,立即把手机丢到沙发一旁,像见到救星一般把夏煜桉和江浔野拉到身边来,热情地向老板和老板娘介绍。
“这位,桉桉姐,我老板。”视线挪向江浔野,何奕杰玩笑道,“旁边这位前老板。不重要。”
朝里头走,夏煜桉默默补刀:“江浔野,你好像被忽视了。看来我的公信力比你高。”
他不气,只是笑:“你的就是我的,都一样。”
夏煜桉仔细琢磨了会儿他的话,抬眸看向他:“那我不是亏了么。我家从商,不做亏本生意,你有什么东西是我的吗?”
视线交汇。
然后,他牵她的手,指了指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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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和老板娘是何奕杰之前跟夏煜桉介绍过的,是那对办过婚礼的蒙族同学。
服装店总共有两层楼,占地面积不大,装修却精致,整体墙面用墨绿色粉刷,浓浓的复古风。二楼有一个独立的更衣室,更衣室外面有摄影棚和一些灯光设备,还算专业。
“江浔野,手作社现在的功能太少,我想过了,得重新装修一下。”
夏煜桉环视四周,心情被江浔野哄得好,眉眼带笑:“感觉这风格不错,如果咱们再用上一点蒙族元素就会特别好看。”
“按你喜欢的来。”
换完衣服后,夏煜桉简单辫了头发,戴上发饰。
天气一如既往的好,柔和的阳光透过角落的百叶窗映在她的身上,百叶窗条棱状的阴影迎合她的五官,愈发分明。光和影配合默契。
“桉桉姐,往百叶窗旁边再靠一靠。”何奕杰双膝微屈,手指虚按在快门键上,左眼轻轻地合起,另一只眼对准镜头。
在京城时,夏煜桉经常受邀拍摄一些时尚杂志封面,有经验,摆起姿势自然熟练,按照何奕杰的指示做几次调整,配合得好,听见几下清脆的快门声。
手作服装的受众不仅仅只有女性,这批新品里头有不少男性服装,江浔野本来打算给假人穿上随便拍几张,但夏煜桉偏拉着他说,来都来了,你身材那么好,拍几张。
她抱过几次,这点没人比她清楚。
夏煜桉把他拉到桌前,从包里拿出一套化妆用品,然后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段时间。
他说他长得像爸爸,但眉眼五官依然能见到些黎宛的影子。那是他父母在世上的最后一抹痕迹。
为了贴合主题,夏煜桉就把他的肤色画深些,保留草原人原生的一种气魄。涂粉底时,偶尔与他的距离会很近,江浔野眼睫一颤一颤的,她看得清楚。
二人沉默很久,她突然厉声:“江浔野,你能不能别乱动。”
“我没动。”他被凶得无辜。
“胡说,明明心动了。”
他这是……被撩了?
直播时候学来的土味情话看来还用点用。夏煜桉暗中偷乐。
简单做完造型,她拉江浔野一起拍,他就干站着,和她隔着很远的距离,也不说话。她用手指戳了戳江浔野的手臂。正假装看手机的江浔野不紧不慢地朝她看过去,装傻充愣地“啊”了一声。
夏煜桉掐了一下他,不过没舍得用力:“你靠得稍微近一些成吗?离我这么远,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在谈恋爱么?”
江浔野抬眸,在边上细细注视她。
前段时间费很大力设计这件灰绿的不对称双排扣西装,与之搭配的是同色蒙式长裙,这几天才做出来。西式与蒙式的结合,刚开始还会怕穿起来奇怪,现在顾虑全都打消。
他曾数次通过媒体采访报道中窥探些她的轮廓,印象中穿着校服的女孩儿早就褪去稚嫩,一袭礼服,即便聚光灯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却总能第一眼找着她。
他从没有亲眼见过,今天是第一次。
正是曾经隔着屏幕见过她在高级宴会厅中,站在暗红色的丝质窗帘前方,与他人谈笑着推杯换盏,端着红酒杯在大厅一角侃侃而谈,对比之下,此时站在狭小空间内进行拍摄,显得“委屈”多了。
京城富有、安全、生活平稳。
她真的要因为他一直留在草原吗?他真的能带给她幸福吗?
突如其来的落差感再次朝他席卷而来。
可夏煜桉不知道。
江浔野小心翼翼向她靠近,她嫌他磨蹭,直接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这儿走。他被迫顺着力道挪动双脚,垂着眼帘怕踩着夏煜桉的脚,才主动靠向她。
拍了几张正面照后,何奕杰总觉得拍得没有感觉,原来是两人中间还隔着缝:“桉桉姐,你能到浔野哥的斜前方吗,就像这样……”
何奕杰将手中的相机轻轻放下,刚准备演示,结果发现自己孤寡一个。就把老板和老板娘拉过来示范,既然都是草原人,机会难得,聚在一起说明有缘,后来夏煜桉干脆提议一起拍预售图。
老板和何奕杰大学都是摄影系的,和老板娘结婚有几年了,却依旧带着学生时代的青涩。
老板娘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漂亮,有些胖,没化过妆,脸被草原的风长期吹得干,肤色也黑,不上镜,不喜欢拍照。
老板就捏捏她的肩膀,无奈笑着,劝:“女孩儿就应该把自己的漂亮记录下来嘛,谁说你不好看,自信的女人最美,最起码得相信你老公的摄影技术吧。”
老板娘这才站到夏煜桉旁边。
面对镜头,她起先有些腼腆,后来经过老板一点点的调节,状态好起来,逐渐放松下来。草原人身上是自然的美,不需要修饰,开朗,率真,最自然的状态就是最美的。
一连拍了好几套手作服装,几个小时的拍摄过后,夏煜桉去何奕杰那儿看成品。
没想到他平时玩摄影,人和景都拍得美,骑马射箭、篝火晚会、草原落日……相机里头全是内蒙古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
之前在温禾学校里头见过的那些有江浔野存在的照片,也都是何奕杰拍的,还有一些从没见过的,比如半夜工作台前做手作累睡着,在小白版前给社员讲解手作制作的关键点。
她缺失的七年,有人记录下来,透过照片,让她有机会弥补那些空白。
可还有一块空缺,似乎没那么容易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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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和老板娘跟夏煜桉他们交流不多,但两人藏在生活细节里的恩爱夏煜桉是能感受到的。把拍摄过的手作服装往楼下送,她抱着一堆衣服放沙发上,就听见夫妻两人在那头拌嘴。
“哪里害羞了,是热的。”
“拍得多好看,平时我给你拍怎么都不让。”老板个子高体型微胖,眉眼始终带着笑,说话醋醋的。
老板娘正好在他肩膀下方一点点,掐他的臂:“瞎说什么呢。我不想拍照,那是只想给你一人看。”
老板娘没有惊艳的长相,老板也不会说什么动人的情话。草原人淳朴厚道,不怎么拐弯抹角,爱家顾家,结婚后也以家庭为中心,成为对方忠诚的伴侣。
看着老板和老板娘,分明是一样的年纪,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如果没有那七年弯弯绕绕,她和江浔野会不会也这样幸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忙活一天,东西都收拾完装进车里,夏煜桉坐在副驾驶,低垂着头,抠手指发呆,几缕细发顺势下来垂下,她撩至耳后,犹豫开口:“江浔野,我生日快到了。”
“嗯,我记得。”
江浔野什么都记得。夏煜桉随口说的事儿他都能记住,然后放在心上。
她只跟他提过一次生日,那回是初中开学时班里头同学之间玩真心话大冒险,那会儿她已经坐他后头了,人不够,夏煜桉把他也拉着一起玩。江浔野没玩过,菜得很,输很多回,没回都选真心话,大家都逮着他薅,专挑尖锐的问题。
他这人也是蠢,特别实诚,用仅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语坚持了好几轮。
夏煜桉觉得他太惨了,就故意输了一把,选真心话,帮他转移下火力。原以为会问她有没有暗恋的男生这种大家更感兴趣的问题,结果更蠢的是,江浔野居然就问她啥时候生日。
车内气温低,江浔野把车窗关紧,打开暖气,风力开得大,动静有些响。
夏煜桉小心翼翼道:“我爸妈希望我回京城过。”
她的反应,江浔野其实早能猜出些,替她理了理被暖风吹乱的头发:“嗯,你在草原也待了蛮久的,是该回去和父母聚聚了。好好陪陪父母。”
“那你怎么办?”夏煜桉看向他,有些担心,“我走了你不就又一个人了么。”
“我没事,都习惯了。”他玩笑道,“我一大老爷们,没那么脆弱,没事的。”
夏煜桉不信。
她听过他一次次愧疚地道歉,见过他黑夜里无助地颤抖,也感受过他滴在自己肩上的滚烫。
谁知道他会不会胡思乱想。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一起去吗?我爸妈平时都住另外一个房,不跟我住一起的。”她继续劝,“而且,我在这里蹭吃蹭喝那么久,你去我家住几天不会不方便的。”
江浔野沉默了很久,说话语气平缓:“夏煜桉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我很遭,没什么能给你的。”
“哦。我不在乎。”
她顿了顿,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你跟我回去吗?”
京城是她的家。
京城也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地方,是他年少的梦魇。
七年。
七年太久。
会不会一切都跟七年前完全不一样呢?
车里安静得快要窒息。
夏煜桉也是。
良久,他将手轻轻盖上她的手背,温暖,完完全全把她包在掌心:“桉桉,这回,我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