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悦州忙碌了几天，接待方提出几次要带他出去逛逛。
“廖总以前来过吗？”
“来过。几年前了。”
“哦，那现在变化挺大的了。”变化是挺大了。宇涵看着车窗外，忽然之间意识到，这就是沐沐父亲家的那个小区了。只是门口的马路拓宽了，绿化带也重新休整了，竟然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知不觉的，他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啊！”宇涵才意识到开门的时候撞到了行人。
“对不起！”一时间，宇涵愣住了。
“宇涵哥？”站在沐沐身边的高个子男孩忽然惊讶的叫道。
看着沐沐，他知道他俩想到了同一个场景，他们初遇的场景。
“你怎么在这里？”宇涵情不自禁的说道。
“这是我家啊。”沐沐有些哭笑不得的说。
看着眼前的她，宇涵才意识到，最近这些日子，她多么经常的出现在他脑海中梦境中。“这是小冬啊。”宇涵这才惊讶的看着她身边的男孩，齐沐冬已经和他一样高了，看上去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的样子了。要不是眉眼还是稚气，他都没有认出来。
“对啊。我今年高考了。”齐沐冬笑着说。
“哦，对，刚考完了。考的怎么样？”
“自我感觉还行吧。现在在报志愿。”小冬挠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考哪儿啊？”
“看看能不能上姐姐的母校吧。”
“那祝你好运了。”宇涵笑着说，“考上了的话正好来找我。我请你吃饭。”沐冬看着他，有些不安的笑了笑。
“你回来了？”说完宇涵看着沐沐问道。
“对啊。”
“还去吗？”
“去，回来休个假。”
话到这里似乎所有的客套都用完了。比起上一次在海岛上的对话，这一年来补全的很多过往，洗刷了宇涵对她的怨怼，不由自主的，他说道，“有时间喝杯东西吗？”。
沐沐似乎是很惊讶，她盯着他看了许久，点点头。
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和沐冬分手，两人时隔多年又一次坐在了一张桌子的两侧，可是无论从身份到心境都是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沐沐忍不住贪婪的看着对面的宇涵。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还是那么想他，可是此时那么近的看着他，她又怕了，怕管不住自己的眼神，管不住自己。她努力让自己开口，“你来这里有事儿？”
“我们在这里有个工程。我来看看。”
沐沐轻轻点点头。
“你呢？”宇涵问道。
“也没什么。正好有两周空闲，回来看看。小冬刚考完。我帮着他讨论一下志愿。”
“只来了你爸这里？”
“是啊。时间本来就短。微微他们也忙。”
宇涵微微颔首，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茶是刚泡的，烫嘴的很，几乎喝不进去。他被烫了一下，慌忙的把杯子放下，茶溅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没烫到吧。”沐沐不假思索的问道，又从口袋里拿出餐巾纸，递给他。
宇涵摇摇头，看到她伸过来的手，他忽然有种冲动去握住她。然而在那一刻，无名指上的戒指提醒了他，于是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纸巾，道了声谢。可是喉咙却似乎被卡出了，发不出声音，他咽了口口水。却听到沐沐又开口道，“嗯，普利兹建筑奖，祝贺你了。真了不起。”一时间宇涵愣住了，无数的回忆奔涌而来，他愣愣的隔着桌子看着她，“那个设计真的很棒。无论是设计的内涵还是和周围环境的结合。真的是实至名归。”沐沐望着他，眼里是不搀一丝杂质的真诚和肯定，就如记忆中无数次给他力量和支持的眼神一模一样。
不由自主的，他露出欣喜的微笑，“谢谢你。当年你就说过。”
“当年”这个词是分开之后第一次在他们俩的对话中出现，一时间两人都停住了，那情不自禁的对望比想象中还要长，直到沐沐慌张的移开眼去，宇涵才意识到，他的心跳多么的快。而他的手已经下意识的向她伸了过去。于是他低头努力抿了一口热茶，轻声说，“沐沐，我想和你道个歉。”听到他提到道歉两个字，沐沐愣住了，她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我一直都怨你离开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你当年承受的压力。”他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面前的桌面，“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了。从夜以继日的照顾我，鼓励帮着我继续完成设计，到为了我配型要给我捐肾。你永远在我面前都是乐观坚强的，可是你心里一定承受了很多。”
沐沐意外的看着他，有些惊讶，也有些疑惑，她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和他配型失败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她想起那时候和泌尿科的几个专家讨论完出来，骆老师无奈的看着她，“你和家属联系一下。看看他们家有没有人愿意去配型。”
“好的，不过宇涵没有兄弟姐妹，他爸爸也是独生子，已经不在了。妈妈是继母，近亲配成的优势很小。我先去抽血试试吧，我俩一个血型。”她毫不犹豫的说道，在转身的瞬间，骆老师叫住了她。
“沐沐啊，你想清楚了吗？你们俩也没有结婚。这么大的事儿。要不要和你爸爸商量一下。”
看着一直都对自己亦师亦父的导师，她坦然的笑着说，“早就想清楚了。我在第一时间知道他的病的时候就想过，如果有一天有这个需要，先测我的。我年轻，没有什么别的病，也没有任何病史，符合捐献条件，最合适了。”
“不是说合不合适，是，哎。”骆老师犹豫的说，“你们毕竟也就是男女朋友。未来怎么样都说不好呢。”
“骆老师，谢谢您。您说的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和宇涵不一样。我们没有结婚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毕业。我必须得救他。如果生病的是我，他也会做一样的决定的。如果配上了，我会告诉我爸爸的。”
说完她转身就去抽了血。等着配型结果的那段时间，她一遍遍的在心里祈祷配型能够成功。可是看着报告上的阳性时，她那样的绝望。而同时，她也没有办法找到宇涵其他的亲属可以或者愿意给他做配型，于是她开始自己去实验室重新测试自己和宇涵的配型，时不时就去测，一遍遍重新取样，连宇涵都困惑的问过她，为什么他经常需要抽血。虽然科学的角度她知道，她已经做了那么多次了，哪怕是一两次的假阳性也早就排除了，但是她就是不相信，她多么希望统计学是错的。接着她开始录入数据库同意交叉配型。期待可以和别的家属换着捐。同科室几个知道的同事都觉得她走火入魔了。纷纷劝她。可是她的内心那样的坚定，从来没有一刻动摇过。
宇涵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道，“那时候在海岛的游艇上，我知道我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很多都不是事实。我很惭愧。”他低沉的说，试探着抬眼看她。
沐沐的手轻轻的一圈圈的摸着杯子杯沿，轻轻的摇摇头，“你不用道歉的，宇涵，是我对不起你。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这些都是事实。”
“不是的，沐沐。你并没有在一知道我生病的时候就不管我。你尽心尽力照顾了我那么久。还要给我捐肾。我都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提起过。沐沐，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女生都不可能为男朋友做到的程度了。我应该感谢你，而不是怨怼你。所以我想和你道歉。”
沐沐抬眼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宇涵觉得那里面盛满了悲伤，满的仿佛要溢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她如此的难过。可是旋即，沐沐低下了头，轻声说，“谢谢你，宇涵。谢谢你可以原谅我。”接着她咽了咽口水，缓缓的说，“你会来和我说这些话，说明你现在过的很幸福吧。”幸福？宇涵心中轻轻一颤，自己过的幸福吗？“那真好。”沐沐小声说道，又抬头冲他浅浅一笑。
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带着些许的雾气，宇涵有些失神，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放下了，对自己的生活满足了才来和她说这些话的，可是他却隐隐的明白，他是真心的内疚不安甚至后悔，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常想起她，比起她刚离开的时候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如今他几乎是纵容自己这样的思绪。于是她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脑子里。所以想起那天在游艇上的一切，意萱的话，自己的话，和沐沐慌张离去的身影，他觉得羞愧不堪。而幸福。他想起自己的生活，想起那一次次和意萱的争执，想起自己的那些无奈和忍耐。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去回答这个问题。更不用说此时看着眼前的她，他更加不安，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思绪正在往一个可怕的方向走去。理智强迫他想起意萱，想起手上的戒指，想起意萱为自己做的一切，想起他其实应该要和过去和沐沐做一个了断，而话说到此时怕是最合适的了。于是他强迫自己说道，“沐沐，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一瞬间，他觉得有把刀扎进自己的心里，那样的苦痛。他开始后悔了。他想把那句话收回来，他想起过去的山盟海誓，两情缱绻，心心相惜，全在这一刻被装箱邮寄给了过去，他舍不得。
而对面，沐沐的身子也似乎震了一下。她没有再抬头看他。她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却看到了自己的手在颤抖，于是她把手收了回来，藏在桌子下面，用力抓住自己的大腿。片刻之后，她缓缓的说，“谢谢你。宇涵。”她又徐徐调整了一下呼吸，把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那个，我得先走了。我还得去帮小冬看看他的志愿填报呢。”
看到她要走，宇涵不自觉的想阻拦，他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可是理智却告诉他，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不都是要阻止自己再陷进去吗？于是他微微点点头，“好，好吧。那，祝小冬心想事成。”
“谢谢你，那你在悦州玩儿的开心。回去一路平安。”沐沐没有再看他，说完她便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抓起了桌上的手机，就走了出去。
快步走过咖啡厅的玻璃窗，绕过街角，沐沐停下了脚步，她颓然靠在路边的栅栏上，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眼泪不停的涌出，大滴大滴的落在膝盖上，瞬间就润湿了一片。原来自己也是那么自私的人，虽然嘴上说着祝他幸福，可是看到他幸福，和另一个女人那样的幸福还是让她受不了。过往的一切，他宠溺的眼神，温暖的拥抱，甜蜜的亲吻，那些耳鬓厮磨，那些笑谈轻语，那些心意相通，那些一起做饭收拾房间的温馨，那些牵手同游的浪漫，一切的一切都属于别人了。没有自己另一个女人也可以让他那样幸福，甚至更加幸福。自己还满心满眼都是他，而他却的确已经放下了。都可以那样坦然的祝自己幸福了。她想起那句话，我希望你好，但是希望你不要太好。想起来，她竟然笑了。自己早就该知道这一切的。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他健康幸福不是自己一直都期待的吧。自己也努力过好余生吧。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把腿收上来抱紧。她忽然很想回海岛，很想快点儿下海，在那里，自己能感觉好一些吧。
和姐姐分开之后齐沐冬没有回家，他按约定去附近同学家拿了些东西。本来同学的父母留他吃饭，可是自从看到宇涵，他就觉得心神不宁，脑子里老是想着姐姐，虽然这些年短暂的几次见面他没有再听姐姐提起过宇涵，但是看刚才两人见面的样子，他还是担心姐姐。于是他道了谢，没有留下来吃饭，就急着下楼了。刚来到街角，他就看见远处长椅上的沐沐，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身后是盛开的杜鹃花，姹紫嫣红。然而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也能看出她浑身的悲凉，在春风中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仿佛那和煦的春光都照不亮她身上的灰暗。年少的沐冬心中忽然燃起了那样的怒火。那一年姐姐带着宇涵回来，他看到了什么叫做两情相悦，什么叫做执子之手。他真的以为姐姐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完全值得拥有的幸福。可是忽然之间，命运就跟她开了那样一个玩笑。而这一切过后，似乎每一个人都一切安好，只有他那个付出了最多的姐姐留在了那黑洞之中，凭什么？
目送着沐沐在窗前消失，宇涵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他收回了目光，继续在桌前坐着，一口口喝着那已经温热可以入口的茶。
忽然一个人坐到了他的面前，他惊讶的抬起头，“小冬？”他有些意外。
齐沐冬坐在那儿，直直的看着他，眼神那样的认真，还带着几分怒气，不由的让宇涵也严肃起来。“怎么了？有事吗？”他问道。
“宇涵哥。我不知道你和我姐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些话我一直想着如果有机会见到你我一定要说。”看着宇涵有些惊讶的眼神，沐冬继续说了下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姐放弃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她想要做到的事。当初你们那么好。说实话，我信她会因为你没有挺过去陪着你去死，我不信她会离开你。你从来没有问过吗？当年她怎么会忽然离开你？”他的话让宇涵愣住了，他其实无数次问过，沐沐为什么会放弃他。可是她给的解释似乎那样的合理。然而此时被沐冬这样说出来，他迟疑了。“为什么？”他轻声问。
沐冬有些犹豫，声音多了几分不确定，“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敢相信她会主动跟你分手，而且那个时候跟你分手。以她的个性，哪怕是个陌生人她都不可能在对方需要她的时候不管不顾。你们分手后她回家住了一个星期，马上就走了。不当医生了，什么都不要了。就像逃跑一样。说去潜什么水。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潜过水。她走的时候，我爸拦着不让她走。他以为是你出事了，她要做傻事。结果她说你找到肾了，应该没事。如果没事，那她为什么要走。宇涵哥，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说实话，我很意外你怎么那么快就会结婚了。你那么快就不在乎了吗？那我姐姐算什么？她当年为了你殚精竭虑算什么。”这话刺痛了宇涵，他忍不住要开口辩驳，可是沐冬的话比他快，“我不是要影响你现在的生活，我只是真的心疼我姐。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么乐观快乐的一个人，可是我都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她开怀的笑了。”
一时间，宇涵愣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望向沐沐消失的街角，思考了一下，“你说沐沐那时候就说我找到合适的肾了？”
“是啊。”沐冬有些奇怪，他没想到宇涵关注的居然是这个。
“那是什么时候？”宇涵有些急切的问道。
“你们刚分手吧。两个多星期？”一时间宇涵心头疑云密布。意萱做配型明明是沐沐走了一个多月之后的事，他甚至不久以前刚刚又看过一次配型报告。他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对沐冬说，“小冬，谢谢你和我说这些。咱俩加个微信吧。”说完他便掏出了手机。
“你姐什么时候走？”加完微信，他又问道。
“周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