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是夜,朝露稍作饮食,便入房歇下。可是,今夜即便听着洛襄诵念,她总觉思绪纷乱,抓紧他中衣的袖口,辗转反侧,无一刻安睡。
有人始终如山岳般环抱着她,任她倚靠依偎。微风徐来,他身上仍带淡淡的檀香,隐约中不断靠近,萦绕她的胸怀,给予她所渴望的慰藉。
边城的金柝更鸣苍凉悠长,映着浓墨重彩的夜色,伴着边塞猎猎的夜风,一声一声传入房中。
烛火倏然熄灭。朝露半梦半醒之中,耳边的诵经声已消散。
她睁开迷蒙的眼,恍若看到洛襄已敛衣坐起,袍衫一丝不苟,正在榻前闭目养神。
再往前看,发现四方案前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一双素手从卷草纹的澜袍中伸出,正一口一口喝着早已冷却的茶。
“阿母?”她一惊,认出了来人。
“阿母想和朝露说个故事。”李氏见她醒来,敛袖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下,起身在空寂的房内踱着步子。
她声音幽茫,像是月夜中谁人的叹息,缓缓开口道:
“曾有个少女,父亲乃是大梁的藩王,母亲乃是陇西贵女。先帝病重之时,有一异姓王在所封吴地举兵造反,谋权篡位,史称‘吴王案’。此叛乱很快被还是皇子的今上镇压下来。吴王案株连甚广,不仅吴王一族伏诛,还有两名藩王,百余名王公大臣被牵扯其中。其中,就包括少女的父王。”
“抄家那一日,父兄告诉她,他们是为吴王所迫害,从未谋反。只因宫中有传闻,先帝曾立诏,欲将大统传位于吴王。”
“她彼时不过十六岁,父兄最后皆被斩首示众,而她,被迫以罪王之女的身份,被今上封为公主和亲塞外,为皇帝拉拢西域,戴罪立功。”
“出塞二十年,少女无一日不想着还乡,为父兄昭雪。皇天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了当年今上在西域掘地三尺,苦苦追寻数十年未果的吴王遗孤。”
李氏踱着步子,已行至朝露身前。她摩挲着被风沙吹得有几分干燥的手指,上前,轻轻扣起朝露的下颚,低声道:
“你说,若是挟此吴王遗孤,前往长安,今上可会为她的父兄昭雪?”
朝露毛骨悚然。
母亲一开口,她就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了。
缺失的残片终于完满。她终于知道母亲前世不惜以死抗衡李曜的执念到底为何。
“你不是想要昭雪,你是想行兵谏,清君侧。”
一道冰冷沉寂的声音响起。
洛襄不知何时睁开双眼,已起身挡在朝露面前。
李氏仰头低笑一声,挑眉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吴王当年深得民心,一呼百应。时至今日仍有大批拥趸在朝。吴王遗孤一出,必将在长安掀起血雨腥风。”
夜色中李氏漆黑的眸子散着凛冽的幽光,冷笑道:
“当年吴王和今上两人相争,害得我一族含冤惨死,我今日为何不能利用两虎互斗,为我父兄报仇雪恨?”
“正要如此,才算公平!”
朝露趁她自鸣得意,瞅准时机猛地推开房门,却见门外早已是一片火海。
连绵的火光中,邹云等人势单力薄,正在与精锐的梁军相抗。已有人倒在血泊之中,半空中蒸腾着一股浓烈的铜臭一般的血腥气。
早有预谋!
“陇西四郡之中的敦煌郡乃是我母族所在。我筹谋数年,城内精兵皆为我所用。无人可逃出生天。”
李氏已缓慢地从房中走出,身姿端庄,气势凛然,一直都是大梁公主的风范。她的唇角勾起只是溢开些许细纹,显得整个人阴沉又沧桑。
“朝露,你为何要逃?难道不想知道吴王遗孤是谁吗?”
洛朝露怔忪之后,渐渐醒悟过来。她忽然心头发闷,难以维持身形,泛白的手指死死捂着胸口。她望着母亲盯着自己的狠戾目光,一个令她无比惊惧的念头倏然闪过:
难道是……
“是我。”
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吴王遗孤,正是我。”
洛襄立在她身后,逆着光,不见神容。
夜风吹起他的袍袖,飞扬不止。像是要飘向她再也寻不见的无尽远处。
朝露呆在原地,回过神来,忙扯住他的袍袖,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洛襄面色从容,不见慌乱,不见难堪,似是早有预料。他平静地道:
“乌兹王当年从叛逃西域的吴王亲军中救下我,送我入佛门避祸,一晃二十年,此局终要收关。”
他不动声色,从怀袖中取出一枚玉玦来,淡淡道:
“此乃大梁天子御赐信物,形同天子敕,可验明我身份。”
李氏也是重重一怔,先是看一眼熟悉的玉玦,又死死盯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她忽而心头一动,指着洛襄狂笑不止:
“就是你。你一族害得我父兄惨死。”
大风扬起,漫天沙尘。李氏眯了眯狭长的凤目,面朝洛朝露,笑声不寒而栗:
“我儿,你心爱的夫君就是害死你母族上百人的大仇人啊!”
第92章 结局(二)
玉门关外, 一处黄沙夯筑的高坡上,数道黑黢黢的人影在马上遥望夜色下无边阒静的敦煌郡。
为首之人勒马坡上, 一身云纹藏青锦袍, 臂上暗绣的四爪龙纹在幽光中隐隐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