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她气力尽失。惶惶人流奔踏而过,渐起的泥水像是无边的绝望,要将她淹没。
她闭上了眼。
“嘎——”
一声洪大且沉滞的声响鼓破耳膜,拖长的尾音恍若天地初开的鸿蒙钟声,四野八荒尽数负载其中。
雨水接连不断打在朝露微阖的眼皮上,羽睫沾湿,一片模糊。
厚重的城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轧轧作响。
光束自狭小的门缝里照出来,随着缝隙越来越大,大片大片的光芒落在她身上。
大开的城门之中,涌出一道道绛红色的身影,连绵不绝,化作赤色的潮水,将慌乱的流民包围其中。
一双双劲臂将跌倒在地的老幼妇孺扶起,以人墙隔开,井然有序地把伤者率先送入城中。
洛朝露浑身湿透地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泥泞不堪,发丝结块缠绕,面上覆满黑漆漆的污渍。
她看到身旁扶着她起来的绛袍武僧,心头狂跳不止。
朝露放眼望去,看到城门的一片赤红之中,一道曜目的白光微微闪动。
一袭玉白袈裟,皎如云月,净若莲华。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着人流,穿过纷涌的流民,在一片赤潮之中,朝城门最外头疾步而去。
时间忘了流动。一切都静止了。
只有他宽大的袍角随风扬起,如风卷云舒。
周遭的雨声,啼哭声,箭矢声,一切声响仿佛都随着他袈裟的拂动而散去。
茫茫天地,只有她一人烈动的喘息。
北匈先锋骑兵的马蹄声扬起的泥尘近在面前,箭矢一刻不停,疾风骤雨一般落下。
朝露心头揪紧,停下了入城的脚步,向他的方向眺望。
佛子被重重武僧的簇拥在前,身长玉立。雨帘之中,她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的侧影。
面容平和,目色沉静。庄严威武,圣洁高贵。
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散在最末尾的流民也被摆阵开来的武僧护在身后,人群一面依次序入城,一面频频回首相望,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呼。
纵马行至跟前的北匈骑兵没想到,会在此时与佛门弟子狭路相逢,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众人慑于佛子迫人的威压,一时停住了马蹄。
引弓拉弦的声响也慢慢停了下来。
为首的千骑长认出了眼前挡路的男人,抹一把胡须的雨水,恨恨道:
“我奉劝佛子,少管闲事。请你的人即刻让开。”
若再不趁机进攻,等这一波流民全部进入城门,攻城的计划便功亏一篑了。
他“哗啦”一声抽出了腰际的长刀。手下见状,亦纷纷拔刀相向。
一片寒光凛凛中,洛襄一动不动,从容淡漠,视杀气腾腾的北匈兵如无物。虽不发一言,但沉默之中,玉白的身姿隐伏一股凌厉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千骑长咬了咬牙,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目光掠过身前排开的武僧,焦心地望见流民正散入城门之中。他左右为难,即刻唤来一名手下,疾驰请示身后大军中坐镇的右贤王。
听到禀告,洛枭遥望止步不前的先锋,眸色一暗。
“大王,单于有令……”身后的亲卫小声提醒。
北匈单于在出征前曾有旨意,令他避开佛门弟子,不可与之为敌。西域佛门,浩瀚万众,是单于都忌惮的存在。
佛门从来不涉政事,本不会干扰他攻城,他避开佛门弟子即可。谁知佛子突然窜出来,以身保流民安危。
这是料定了他洛枭不会对佛子动武吗?以为他真的不敢吗?
无法作为的愤怒,随着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洛枭双手拳头缓缓紧握,骨节咯吱作响。
“挡我者,杀无……”
“赦”字尚未出口,就被他吞入。洛襄忽然忆及,流民攻城的计谋是她提出来的。
洛枭的眼眸紧蹙了一瞬,心念大动,召来身后的亲卫,问道:
“她近日有否出帐?”
亲卫一怔,如实禀道:
“姑娘一直卧病,从未下榻,只有那流民侍女进出过帐子。”
小诡计被他一眼看穿,洛枭差点在马上气笑了。
合着,这难道是两人演的一出双簧吗?
洛枭眯了眯眼,面色极冷,极目远望,只能在大片的黑雾中望见一缕模糊的白色轮廓。
“众将听令,埋伏待命。”他淡淡令道。
刀箭无眼,她还病着,他不能冒这个险。
众将大惊失色,面露疑惑,却见洛枭唇角微勾,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悍戾而阴狠的眸光:
“既然他要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我们便即刻再调一波‘流民’进城避难。”
“里应外合,高昌王城,今夜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
城门打开后,源源不断的流民涌入城中。
洛朝露被身后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往城内走去,哪怕不断回头,也只能看到一个越来越朦胧的影子。
暴雨渐弱,雨还在下。雨声淅淅沥沥,拨动人绷紧的心弦。
历经艰险和坎坷,她总算进入高昌王城了。她就要见到他了。
虽然只过了短短数日,却好似有半生那么漫长。
朝露心头跃动不止,一面整肃仪容,一面等在内城翘首以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纷涌的马蹄声从城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