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个人的第二次葬礼
周言和周易是从杏花楼回来的，今天晚上他们俩都在杏花楼接待客人。这么多年，周家三兄弟都习惯在晚归之后，到父亲的书房看一眼，和周济生打声招呼，因为周济生的习惯就是晚上待在书房，自从孩子们大了之后，他就把家里所有的应酬都交给了三个儿子。他酷爱看书，酷爱研究中医，他的书房是他最爱的地方，藏书有上万卷，如果想找他去书房就行。但没想到他也最终殒命在了书房。
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周言很快就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周易，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血腥味儿。
“爸！”“爸！”周言和周易同时扑了上去，后面跟着管家，但此时的周济生已经气绝身亡。
此时，周奇早已不见人影。
书房只有一个门，谁也不知道周奇是什么时候、如何消失的。混乱之际，前院儿突然响起了汽车启动的声音，周言和周易一惊，两人迅速对看了一眼，拔腿就向前院冲去，车是他们俩刚开回来的，在周公馆，车仅供老爷、少爷和太太使用。这个点太太们不会再出门，那么此时启动汽车的人，肯定是不该用车的人。但当他们跑到前院的时候，看门儿的佣人正一脸惊惧地站在敞开的大门前。
“怎么回事？”周言率先发问。
“是是，是大少爷！”看门的佣人就像见了鬼一样。因为周奇早就做了“鬼”了，他的葬礼就是这些佣人在主人命令下操办的。
周易和周言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父亲的死肯定和他们的大哥有关，甚至可以确定父亲就是周奇给掐死的，周奇并没有离开周公馆，现在他掐死了父亲，开车跑了。
自从日本人占领了江陵，就开始在江陵城区实行宵禁。入夜以后，街上基本上就没有了行人，周奇开着周公馆的车上路，肯定会被日本人截下，也就是说，周奇是没办法开着周公馆的车大摇大摆，畅通无阻地出城的。
那他会开着车去哪？
周言和周易暂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李青山的会所！”
这个声音不大，但如醍醐灌顶，两兄弟即刻顿悟，周奇和李青山这两个人一度狼狈为奸，而且穿过一条裤腿，周奇现在单凭自己根本不可能离开江陵，他最有可能借助的人就是李青山了。
许丽婉站正在两兄弟身后。
周言压低声音：“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许丽婉摇摇头。
“那你留在周公馆！”
周言说完转身就走，许丽婉一把拉住他。
“让他走！”许丽婉吐出了三个字。
周言怔怔地看着许丽婉，眼神从疑惑不解到慢慢清明，他点了点头，转头对周易说：“先让他走！”
周易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股浓重的酸意。自从接上暗号，确定了合作关系，这两个人之间的默契越来越足，这令他非常嫉妒。但大局当前，他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配合越来越默契。
必须让周奇活着离开江陵，去上海投奔汪精卫，凭周奇的个性，他早晚会再次高调回到江陵，这对他们的计划有益无害。
现在的江陵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行动是受限的，特别是晚上，周奇开着这辆车，肯定是开不出城的，如果周奇落到日本人手里，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周奇之前和南部的嫌隙越来越大，因为周奇私底下在搞自己的势力，和南部面和心不和，这令南部大为不满。周奇想跑出江陵现在唯一能借助的人就是李青山了，但他最后能不能跑出江陵，就看他的造化，也可以说，天亮以后就能见分晓。
许丽婉突然凑近周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周言点点头。
周易强压嫉火，故作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周言说：“老三，我们还是去会会李青山！”周易一头雾水，更加不满地看向许丽婉，但许丽婉没看他，转身走了。
周易哀怨地盯着许丽婉的背影。一旁的周言面露一丝得意之色，虽然时机不合适，但周言脸上这丝不合时宜的得意还是激怒了周易。
许丽婉刚拐过一个屋角，就被一把抓住，然后一股大力把她抵在了墙上，熟悉的喘息声扑面而来，带着愤怒和囧迫。
“你”周易咬牙切齿，“你把我置于何地？我警告你，你再当着我的面儿和二哥来这一套试试看！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知道！”
许丽婉竟然出乎意料地回应了他。周易在隐晦不清的光线中看着许丽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在半明半暗中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中周易很快败下阵来。就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只要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不用千军万马，他就必输无疑。
该死！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那双眼睛凝视他的时候，就是吞噬他的深渊，溺毙他的湖泊。
那个夜晚，必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因为很多人的命运，在那个夜晚被改变了。
周言和周易抄近路摸黑来到李青山的会所外面，远远的李青山的书房亮着灯，兄弟俩对视一眼，快速摸了过去。
但他们中了埋伏。
刚跳入会所的高墙，落地后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就像一片乌云江将两个人兜头网了进去。
两个人就好像落网的鱼，被兜进了李青山的书房。李青山看到他们并不惊讶，好像就在等他们一样。周言和周易知道，他们来得有点鲁莽了。
李青山也不装了，冷若冰霜地盯着兄弟俩。
“李青山，你干什么？快放了我们！”周言嬉皮笑脸。
“哼！”李青山一声冷笑，“周言，周易，我是不是太给你们脸了？你们深更半夜闯入我的地盘儿，还问我想干嘛？！”
“李青山，别装蒜了啊，我们来干嘛，你心知肚明，我大哥呢？”
周易厌恶地看着李青山。周易对李青山的厌恶由来已久，自从发现他和大嫂玉茹搞在一起，他就对李青山非常不屑。
“你大哥！？哼，真是见鬼，你大哥不是死了吗？周公馆不是给他举办了葬礼了吗？你们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跳入我的会所，来问我要你们的死鬼大哥？！”
李青山声色俱厉，一改往日对周公馆的尊敬和客套。兄弟俩知道，他们晚了一步，李青山已经准备好了，他肯定得知了今天晚上发生在周公馆的变故：周家的掌门人已经死了，周言和周易现在落入了他的手中，现在的他已经不用避讳，所以完全撕下昔日伪装，作为一个比周奇还地道的汉奸，李青山这时候已经无所顾忌地原形毕露了。
兄弟俩不知道的是，此时他们的大哥周奇就在书房的侧室里，耳朵正贴在门上侧耳倾听。
“李青山，你装什么装？你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一清二楚。你已经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儿了，是吧？如果我没猜错，我大哥现在就在你的会所，说不定就在旁边的侧室里！他来找你，无非就是想让你把他送出江陵。其实我们来并不是阻止你送他走……”
李青山蔑视地看着周易，语调里有一丝得意：“周易，我知道你很早就看我不顺眼，但此时此刻，你能怎么样呢？现在你们俩落在了我的手里，月黑风高，你们想不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处置你们？”
李青山站起来，慢慢踱到兄弟俩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网在渔网里狼狈不堪的两兄弟。
“我大哥是不是就在旁边？你让他出来，和我们见一面，我有话和他说。”周言说。
“周言，事到如今，你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吗？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碾死你们两个，就像碾死两条案板上的鱼？”李青山说着伸出穿着皮靴的脚，狠狠地踩在周易的腿上，周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李青山，够了！”周言厉声喝道：“有本事冲我来！”
“周言，你都自身不保了，还知道护着你三弟呢，呵呵……“李青山说着又冲着周易的腿狠狠地碾了下去，周易的痛苦声更甚，“李青山，算我求你，冲我来，碾我的腿！来……”周言把自己的腿伸了过去。
“二哥，不用跟他废话！李青山，你这个汉奸，有种你就把我的腿踩断。来呀，汉奸！走狗！你踩呀！……”
李青山的脸色在周易的怒骂声中变得狰狞恐怖，他伸手掏出了枪，对准了周易的额头。
“周易！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那好，我今天就随你的意，让你死个明白。你看我不顺眼是吧？但你今天晚上就死在这个你看不顺眼的人的枪下了！”
“李青山！有话好说！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大哥，我知道我大哥肯定跑来你的会所了，他是要借助你送他出江陵。我们来也不是阻止你，而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没必要，没必要这样，你杀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好歹看在都在江陵这么多年的份上，我父亲过去也对你多有关照是不是？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是不是？”
周言急了，一口气喊出了这些，语气充满了哀求，李青山哈哈大笑，笑容变态得意。他蔑视地看了看周言，又转向周易，“周易，你哥求我了，你要不要求求我呀？如果你像你哥一样求我，或者说像一条狗一样，跪在我的脚下，祈求我饶你一命，我或许会动动恻隐之心，怎么样，来呀，求我呀，哈哈哈哈哈哈……”
周易怒不可遏地爆出了粗口，他口不择言，歇斯底里大骂李青山，骂得极其难听。李青山在周易的怒骂声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手中的枪对准周易的额头，手指在慢慢扣动扳机。周言急了，一个劲地哀求李青山，并试图阻止周易继续激怒他。
但周易不听，他摆出了要和李青山同归于尽的架势，突然翻身坐起来，一脚踢向李青山的大腿，李青山被踢的一个趔趄，这下他彻底被激怒了，站直身子对准周易就要扣动扳机，千钧一发，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声。
“住手！李青山！那是你儿子！”
李青山蓦然回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女人的怒喊声中静止，这个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不一会儿，两个手下押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被押进来的是一个女鬼。
一身白衣，长发披散，滴血的面具上是猩红的大嘴。
“放开我！”女鬼厉声呵斥。
“放开她！”李青山持枪的手有点发抖，因为他听出了这个声音。
手下放开女鬼，女鬼扯掉脸上的面具，是周夫人的贴身女佣如云。
“李青山，22年前那个夜晚，你自己做下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吧？！”
李青山呆呆地看着如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想必那些传言你都知道，今天我来告诉你真相，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但周易并不是周济生的私生子，而是那个夜晚，你留在我体内的孽种！”
周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一刻死去……
那个夜晚，江陵是宁静的，和往常一样。不宁静的是周公馆和李青山的会所。
第二天一早，周公馆那辆车被发现弃在了一个树林边的小路上，那条小路是死路，看来周奇把车开到这里就弃车而逃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江陵再也没有周奇的消息和下落。
周济生被自己的大儿子掐死了，外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但周济生往生的消息是不能封闭的，毕竟周济生是江陵名流望族的代表人物，他的死在江陵不是一件小事。很快，江陵人就得到了周济生暴病身亡的消息。
葬礼那天，江陵各界有头有脸的人再次赶来吊唁，南部也带着本田来了，李青山也来了。
在江陵人看来，前不久周公馆刚给大公子周奇举办了葬礼，没隔多久，又为家族的核心人物周济生举办葬礼，而且这已经是周公馆第二次为周济生举办葬礼了，第一次葬礼过后一年，周济生死而复生，携带娇美妾室堂而皇之地回到了江陵，几个月的时间就又暴病身亡。不同的是，上一次葬礼是周济生葬身火海，扒出的尸体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而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周公馆有意而为之，找人为周济生整理了仪容，尸体没有覆盖裹尸布，就穿着寿衣放在了灵堂的大厅。
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见证了周济生的死亡，因为是真的周济生确凿无疑。那一天，江陵的天空一早就灰蒙蒙的，半夜还飘起了冷雨，就像哀悼这位名流绅士的逝去。周夫人整个葬礼都面无表情，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对于周夫人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悲剧，她的大儿子杀死了她的丈夫，这对周夫人来说，无异于否定了她的一生。
没有人知道周夫人的内心在想什么。周言和周易很照顾母亲，整个葬礼，他们几乎都一左一右地陪伴在母亲身边，两个高大英俊的儿子的陪护，可能给了周夫人莫大的慰藉，致使她的悲伤减半，所以她表现得和平常无异。其实，周夫人是一个好强逞能又多嫉的人，但她对于丈夫和许丽婉的事早就释怀了，因为周济生回到周公馆不久，确切的说是两三天就和她深谈过一次，告知了她全部的真相，那就是他和许丽婉的关系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的掩护，他们在假扮夫妻，许丽婉并不是一般人，她是来江陵执行任务的。
倒是许丽婉那张素白美丽的脸上流露着些许的悲伤，对于她来说，周济生是战友，更是一个形同父辈的长者，周济生以这种不堪的方式猝然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对许丽婉来说是不可接受的。战争年代，像周济生这样的人，他的立场至关重要，阵营里失去一个这样的人就像失去了庇护所，是巨大的损失。对于许丽婉来说，在周公馆，周济生就是她最大的庇护，虽然还有周言、周易，但周济生相对来说，他的身份更光明正大，也更有力量。
没有人知道周济生的死因，没有人知道那个恐怖的丧失人伦的血腥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到李青山在周济生葬礼上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