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4
除夕当日,长安城中。微雪宛如一张雾网拢住街坊,吹拉弹唱的奏乐声从晨起一直响到晚饭时。有一股熏羊肉和乳酪的甜香气在这雾网间蒸腾着,人声所在处一种喧闹快乐的感觉在蔓延。
五光十色的灯笼已经挂上,街市中有年节还在布施的官员,似乎决意要让整座城都融入进那节日的气氛中去。
白小棘环顾四周,觉得自己有点惨,好好的除夕夜,居然不能待在山上吃温冰玉做的年夜饭?明明已经置办好了年货的!
“你对那符,当真没有任何想法?”临行前,陈镜文扯住她的衣袖还是不放弃。
白小棘心想这人也忒负责任了,只是可能注定要辜负他一番好意,因为前世这渡血的方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带来、只给那个被渡血者也就是她的母亲带来了厄运。
她抱着剑摊手:“没有啊。小师兄,你当真我以为我是神仙,无所不能的?只靠符肯定是做不来的,我又不是那姑山神女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做到的……阿嚏!”
白小棘捂了捂鼻子。得,这算是自己惦记上自己了。
走过冬楼的时候,白小棘盯着旁边小摊上卖的冰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大爷冻得直哆嗦,搓着手喜庆地招呼:“小姑娘,吃一个不?”
温冰玉见她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就过去买了两支,递到她手上。
“快吃,方才我跟你们说过的,可记住了?”
心都操碎的小师姐,将另一支糖葫芦放在雁霜月手上。
“知道啦知道啦!凡事不能逞强,有事一定要躲到你们身后去!能跑则跑,命比骨气重要!”
雁霜月咬住冰糖,也巴巴地点头。
白小棘心里想着好多年前在姑衡山的时候,冬夜里她也会和雁栖一起去山下集市上买这个吃,还经常发明出一些新鲜的吃法。
“你们等等我!”
几个人一头雾水,看白小棘不知道为什么就灵光一现,到周围各处去搜罗细藤条,然后又在大叔那里买了两串糖葫芦,借着人家小摊的锅子,将山楂一个一个卸下来,仔仔细细地把他们串起来,其间手有些不稳,但还是终于满意地将成品递到大家眼前。
“看,我编得好看不?这叫心连心!三师兄、四师姐,你们吃啊。”
她现在已经可以心里毫无负担的这么叫了。兴许是本来就寂寞久了吧,深深的湖底等了好多年抓住这么一点人间烟火气,就再也不想松开了。
沈长淮看着那串得歪歪扭扭的“心连心”,确实是两个桃心状的糖葫芦串连起来,又和一根完整的串在一起,他抖掉发丝上的细雪:“呵,你怎么总会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哪里学的?”
她的话声骄傲:“我自创的!”
陈镜文愣在一旁,白小棘见只有他手上没有糖葫芦,便问大叔:“您摊上还有吗?”
大叔摇摇头,示意说自己都卖光了,要收摊回家过年了。
白小棘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串用来“连心”的掰开,手伸过去:“喏,一起吃咯。”
陈镜文的草帽在灰夜中显得更加清寂,细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他接过,咬了一口,是酸甜的,抬头的时候,白小棘也正咬着糖葫芦,不小心牙磕到了冰糖,手便立即抬起接住碎碴。
察觉到在被注视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唇角扬起,但落在陈镜文眼中,变成了和这火红的氛围相映成趣的明媚微笑。
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束光亮了,猝不及防。
浣花楼是栋比冬楼寒碜了不知道多少的建筑,与周边的张灯结彩完全是格格不入,整个灰蒙蒙的调子、冷淡忧郁地矗立在长安城一角。
一些破碎的红色纸屑飘过,是边上人家放的炮竹。
沈长淮示意他们先站住,然后就对旁边的一个乞丐说了些什么,递上一锭银。
“你要找救兵啊,这么不自信?”白小棘打趣他。
沉重的黑色大门轰然打开,一个嘶哑的声音喊着:“来者何人?”
“陶然亭。”
五人同时踏上台阶,走到里面的过程中时常有一种被窥视感,晦暗中依稀可见一些张牙舞爪的丑陋雕塑在旁边树立,让人想捂住眼睛。
白小棘也真的这么干了,手乱挥中握住了雁霜月的肩头:“什么玩意这是?审美太差了!”
陈镜文停顿了一下,说道:“这是河西琼华宫的创派祖师像,在他们河西不夜城的大本营也有一模一样的东西。”
“果然,丑人的审美也是怪的!”
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四围强光乍现,立刻将这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当白小棘再次抬眼望过去的时候,那些雕塑都是一些端庄的男男女女,长相绝对称不上是丑陋。
“原来打光这么有讲究?”刚才那阴间打光,让这些雕塑在他们眼中呈现出丑的轮廓,但是实际在白昼下,却是赏心悦目的外形。
陈镜文缓缓介绍道:“他们相信光明是世界本体,可以照亮黑暗、让一切原形毕露。”
“陈镜文,好久不见啊!”一个低沉的声音骤然降临在他们身边。
是那个几日不见长得似乎更丑了一点的烛晓阴。
白小棘冷着脸不声不响地将陈镜文推到了自己身后,也有样学样:“好久不久啊,烛掌门!”
沈长淮并不想给她一个做话事人的机会,几乎是立刻将她往后一推,推到温冰玉的身上,自己站在他们的最前面。
“烛晓阴掌门,您今天把我们聚在这里,真的是煞费苦心啊。不知道今日准备了什么礼物?”
在来之前,他们已经详细地研判过这帮乌合之众。
琼华宫、百里亭还有万明剑庄,历来除夕会宴都会由阵法自动创设秘境,考验选出来的弟子。当然这样也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那阵法很不稳定,参差不齐,听说有时候很难、有时候甚至出现过弟子死亡的现象,因此每年都会由其中一派的掌门作为主要责任人,提前到浣花楼核查阵法,避免出现难度过高的秘境。
白小棘觉得这很荒谬:“改阵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陈镜文摇头:“我当时虽未参加过除夕会宴。但是有师叔去过,那阵法是三派过去的长老一起立下的,非他们重生是不可以轻易改动的,因此后来的所谓核查只不过是走过场。而曾经出过人命的几次,都是小概率事件,百年也不一定发生一次。”
雁霜月点头:“嗯,百年都不出现,到我们可能就会出现了。”
白小棘从概率的角度觉得这种说法很对,但是却遭到了师兄师姐们的白眼。
……
“能不能想点好的?我们的重点,是防范人,那三派的人历来看不惯我们陶然亭,我不信他们中的大多数来之前没有被师父教过如何对付我们。”沈长淮如是说。
温冰玉则是一个典型的好学生,她甚至把三派的特点都整理下来让他们学习。
琼华宫擅长武法,百里亭擅长符道和药术,万明剑庄则是专长剑术,而且有独门剑阵传世。
烛晓阴将他们带到了内室,里面的光就并没有那么强势,微微发亮中可见一些陌生人闲适地坐在三张大圆桌边。
沈长淮冷哼一声:“哟,诸位这是聚在一起玩牌九呢?”
一个长相严肃、穿着杏黄道袍的女人冲他抬抬下巴:“你便是沈长淮?”
不知为何,她还往他身后看了看,见到白小棘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挂在雁霜月身上,微微皱眉。
“陶然亭,沈长淮。阁下便是江东百里亭何文澜何掌门吧?”
“我便是何文澜,这是我儿何笑。”
被点到的何笑如梦方醒一般眨了眨惺忪睡眼,耷拉着眼皮看了眼他们,苍白瘦弱的脸上一点波澜都无,也不说话。
何文澜有些尴尬。
“还有……阿青,青儿,你怎么睡着了!怎么跟你家少爷学的!”
白小棘眯起眼,这才看到何笑身后还坐着一个趴在桌子上的戴着银色面具遮脸的黑衣人,看那白得发光的一截脖颈还有他搭在大理石桌上骨节分明的右手,再听他一开口那仿佛山泉水浸过的沁凉略哑的嗓音,应该是个少年人。
“人终于来了?”被叫做阿青的少年,揉了揉脖子,稍稍用力便留下了一点红痕。
白小棘看了看,剔除掌门,百里亭就只来了两个人……而旁边的琼华宫有四个人,万明剑庄也有四个人。
众人都等得厌烦了,纷纷起身,琼华宫那边的人个个眼睛好似狼一般看过来,尤其是对着白小棘身边戴草帽的陈镜文,除了他们那个一脸正派的大师兄余斐。
“如此,我们的会宴便开始,子弟们可以上路了!”
听到这个“上路”,白小棘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发麻,紧紧握住了雁霜月的手,倒不是因为害怕。
“阿霜,我腿麻了!呜呜!”她揉了揉眼睛,眼尾微微泛红。
雁霜月脑门儿上都写了问号:姑娘,你什么时候这么娇嗔了?
沈长淮和温冰玉面色凝重地约定前者留下来和掌门们打太极,后者下秘境。
沈长淮一改往日的混不吝,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叮嘱着温冰玉,末了还想拍拍她的头,但是触到那柔软发丝的一瞬间,好像突然怂了起来,默默放下手。
白小棘又一边拉着陈镜文,一边拉着雁霜月:“阿霜,小师兄,你们看看,他俩像不像一对托孤的老夫老妻?”
沈长淮作势要打她,但还是收起表情,认真道:“你们都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说了一百次了!”
一旁的何笑将他们的表现尽收眼底,说道:“他们好亲密。”
阿青没回他,眼睛盯着某一处。
何笑拍他:“喂,你在看什么呢!”
戴着面具的阿青摇头轻笑:“看你今日几成胜算拿到头筹。”
何笑翻了个白眼,头筹个鬼,让他妈做那个春秋大梦去吧!他只想睡觉!
阵光一闪,便腾挪到了别的天地。
由于秘境隔绝一切,他们不能与外面通讯,不知道当眼前这幅场景投到外边的人面前时,已经炸开了锅。
沈长淮的春风斩立时出鞘,寒光抵在烛晓阴脖颈上,满脸都是阴鸷的杀意:“他们为什么会去穷极山?”
何文澜也吓得站了起来:“山那边……那个、那不是雁墟吗?”
倒是万明剑庄的万亿掌门闲适得很,躺在椅子上喝着酒:“瞎操心什么?秘境都是幻象,假的嘞!又不是真的去了雁墟,别担心!”
沈长淮收起剑锋,但还是没有收起杀意。
烛晓阴淡定地坐着:“看来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可度过去的秘境。就看子弟们,大显身手了!”
一群无知的小辈们,抬眼看着黄沙漫天。
“大漠?”万明剑庄的少庄主万玉成眯着眼,“什么鬼地方,呸!”
因为在他们的视角现在只能看得到黄沙,所以在场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什么,只有雁霜月和白小棘皱起眉头。
绵延无际,没有生机,踪迹难寻。
这地方,看起来熟悉得很。
烛小英刁蛮地扯起衣袖挡住风沙:“陈镜文,我们该好好算账了!你叛逃这么久,按照门规,要废了你双手双脚!陈达陈彦,还不快去!”
一对双胞胎表情不善,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还是被白小棘扇过的陈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