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晨露带着鸟鸣一路送满山间,白小棘和陈镜文踩着松软泥土与沙沙落叶,走到一处瀑布飞漱的所在,清水裹挟着吵闹声扑面而来。
沈长淮握着书卷在岸边踱步,仿佛一个风流倜傥的老学究,皱着眉头对着瀑布上那个浑身湿透、逆流而上的人大声叫嚷:
“行到极处,心神俱往,肺腑融畅,天地其中!不要停,继续跑!”
瀑布中流的那个人,似乎力竭挂在崖壁上,闻言消停了一会儿,便又继续向上跑了起来。但是那条瀑布就好像是有生命一样,只要她一向上,瀑布便顷刻间发力将她往下拖。
一旁的温冰玉就抱着猫打沈长淮的脑袋:“你不要揠苗助长好不好?六师妹同意让你随着一起来,不过是看你太难缠,将来还是由我全权负责六师妹的修行!”
沈长淮压根不理:“你懂什么,我俩当初就是靠着这瀑布,激发了丹田气海,在这里吸收山间的灵气。”
白小棘嗅了嗅空气中的甜香,她能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灵气流动。当年姑衡山的灵脉被开发之后,稀薄的灵气分散到世界各地,当然更多的是被初代修行者带到各自的修行之地,作为祖传灵气传递给后人,产生了一些局部的灵气富饶之地。
甚至有很多并不像陶然亭的这样散布在山间,而是被垄断在某些修行者自己的手里。
她问身边看得跃跃欲试的陈镜文:“山间的灵气是谁人汲取藏在此间?”
她眯眼看向雾气萦绕的天幕,还有眼前的水汽,这分明是一个大型的聚灵阵,将较为丰富的灵气珍藏在这里。
陈镜文出神:“大概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很久以前好像有一位仙人住在这里,将本来平凡无奇的小山头,聚集起了灵气,变成一个修行福地。你也知道,现在灵气越来越少,世界上这样的地方,真的不多了。”
“师兄师姐!我和小七回来了!”陈镜文对着下面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人说道。
在崖壁上逆流而上的雁霜月倒还是在勤恳地努力着。
白小棘走下去,等她演够了,自己慢慢涉水归来。
在师兄师姐们复杂的眼神中,白小棘拍拍手:“干得漂亮,祝阿霜早日引灵入体,踏上万人走独木桥的修行之路。”
她笑得很真心,让人看不出半分虚假,但是雁霜月只是淡淡地点头:“多谢祝福了。师兄师姐,晨练够了吧?凡事不能强求,今天就练到这里,我们回去吧!”
等雁霜月一个人孤寂地走远,白小棘在她身后若有所思:“阿霜在逃避释放自己的丹田气海。”
沈长淮抱臂:“你也能看出来啊。有趣,世间多的是倾家荡产也要找歪门邪路让自己有修行之法的人。可是小六为什么不愿意修行呢?”
白小棘松了松脖子:“我的这位阿霜,恐怕比我对修行者的成见都深。”
温冰玉忧心忡忡:“可是从武法天赋来说,霜月真的是难得的武道天才,她的手天生就是拿刀的料,师父见到她,也会喜欢的。”
“别担心,我有办法说服她,你们就等着瞧吧。”
“你有什么办法?”沈长淮偷着撸了一把那只白色的小懒猫,被温冰玉瞪了一眼。
白小棘挑眉:“山人自有妙计,但先等我回去睡一觉再说。”
她也跟在雁霜月的身后远去,但是背影不知为何,有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沈长淮拽住陈镜文的帽子:“小五,带你七师妹去见过老史了?”
陈镜文叹了口气:“是,但好像没什么门径,而且小七她问了关于宾水县的那个刺客……”
俩人立刻凑过来眼神焦灼:“刺客是谁?”
他倒抽一口凉气:“那种梅花花形不规则,大小比例固定,老史说,那是典型的……雨稷山独有的三重梅。”
俩人几乎异口同声:“……草,又是雨稷山?”
白小棘一回到房间就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醒来第一件事将雁霜月扯起来,两个人步行下山,迎着夕照进了城中最大的酒肆。
一壶秋水鲜上了桌,白小棘给自己和对方斟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请我喝酒,你心情不顺啊?”雁霜月转着酒盅,一双含着嗔笑的眼睛无心地注视着她。
白小棘起身,轻笑:“阿霜,你来自雁墟以北吧?”
雁霜月的手僵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任何慌乱。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修行。”
雁霜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来听听。”
白小棘两手搭在窗边,望着楼下的粼粼清水,有种临水照花的朦胧感。
她缓缓开口:“雁墟以北,先时是放逐荒人的地方,后来是燕国流放恶贼之处。李牧之曾说三十年前有人在孟京打起了灭神的旗号,那些人便是所谓的罪大恶极的恶贼吧。我听说,他们被放逐到了雁墟以北,这是有史记载以来离我们最近的一批跨过雁墟的人。”
雁霜月微笑:“那你便应该知道,雁墟以北没有活人,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去了那里还能出来的。”
白小棘指了指雁霜月的刀:“你说你的刀是随便一个铁匠铺打造的,可这只能骗骗没见识的人。阿霜,那刀的材质,是三足雁骨。”
雁霜月将刀握得更紧一些:“你说是三足雁骨,它就是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的眼神骤然疾风骤雨,仿佛要将白小棘吞进那眸子里一般。
但是那虚弱地靠着窗的女孩轻笑:“阿霜,你的声惑是我教的。你该知道,如果我不想被你控制,你是没有办法控制我的。”
雁霜月渐渐放松神情:“三足雁本来就是传说里的鸟,你就算是出去说,都不会有人信。”
白小棘:“是。我听说那群要‘灭神’的恶贼在孟京被关押了数年,又在大燕境内辗转,最终在燕国大将军徐策亲兵的目送中,跨过了雁墟。阿霜当时应该还是个小女孩吧。”
雁霜月闭上眼,想起了童年时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
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有不足月的弟弟,极北之地苦寒,他们就像孤雏依偎着母雁一般相依为命。
她睁开眼:“你也是从姑山神庙的祭坑出来的人,你该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这个世界需要神的时候,神从来不存在。”
白小棘问:“你是当年那些‘灭神’起义军的后代吗?”
雁霜月停住,苦笑:“算是、也不算是吧。弟弟快饿死的时候,我娘还在念着神女的名字为他祈祷呢。”
白小棘便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再问,这个回答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她停了停:“但你杀燕皇,是因为他是你从小在雁墟以北生活的罪魁祸首,你与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一切的不幸都来自燕皇的一道圣旨。当年去雁墟以北的,不只是那些所谓无畏的起义军,还有他们相关的亲眷,是吗?”
雁霜月勾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什么我去杀燕皇,不去向李牧之寻仇,对吗?毕竟他也是罪魁祸首之一,没有他就没有大燕境内那股愈演愈烈的拜神之势?”
没等白小棘回答,她便自嘲地饮下酒:“因为我根本不配。白小棘,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我毫不怀疑你就算没有丹田气海,也能去和修行者一较高下,可我不同,我不想修行,也不想与修行者为敌。我的母亲被修行者骗到用一生去偿还自己的后悔,身为普通的神徒却要因为自己犯了大不敬罪的丈夫……被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我的师父也是因为修行,被搞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霜,不要被修行骗了,不论你一开始多么春风得意,你最后都会被锁在牢笼里,终生郁郁难平,所以永远都不要修行。’”
白小棘见她眼神中流露出难得的迷茫与悲哀,适时地岔开了话题:“可是,很可能由不得你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还记得雨稷山吗?”
雁霜月回想了一下:“云巅之崖的雨稷山?”
白小棘点头:“三司中裁决司的所在。哦,那个眼高于顶的首席我们还见过的。宾水县刺客手腕上的梅花,就来自雨稷山,这么看来刺客临死前或许没有说谎话,毕竟三司,是那位雨山君所创嘛。”
“裁决司为何要杀我们?”
白小棘冷哼:“那要等他们亲自告诉我们了。”
当夜,白小棘袖子上带着酒气,将钝铁剑砸在陶然亭正厅的石桌上。
没等她一口气提上来,陈镜文就跟着拍了一下桌子,气愤地说:“我们闯上雨稷山,去问问那个谢青雩,他到底想做什么!”
温冰玉严肃道:“别冲动,你还记得二师兄是怎么疯的吗?被那个时候不过十二岁的谢青雩废了丹田气海,坐忘境界啊,再也不能修行!”
雁霜月手指一动,想起了自己那位疯疯癫癫的师父,在自己耳边喊个不停:“修行有罪!”
她问:“还有这桩旧事?”
沈长淮便把陶然亭和谢青雩的陈年旧怨,讲了一遍。
原来还有这位流落在外的二师兄的存在。
白小棘摩挲着手指:“那我们恐怕不能贸然闯过去,且要让他们来找我们。”
沈长淮面露讽刺:“这帮人为了戒律而生,恐怕只能破戒让他们来找了。”
陈镜文思索:“修行者自相残杀、抢夺灵气、操纵凡人都不是罪,李牧之也是因为搞了活人祭神这种事,才被带走的,我们要干什么?”
白小棘将钝铁剑拾起来,掷地有声地说道:“修行者渎神。”
温冰玉一阵惊讶。
沈长淮心念一动:“一般的渎神还不行。得像三十年前燕国那批‘灭神起义’的人一样才可以。”
“怎么,那些燕国人被流放到雁墟以北,还有裁决司的功劳?”
温冰玉点头:“是的,因为他们当年毁神像、公开辱骂神女、还试图宣扬……灵脉有罪论,散播神明为了割裂人间才开了灵脉的言论……”
白小棘看到雁霜月听到这里,握紧了拳头。
她满意地微笑,抬眼看向众人:“看来是我和雁霜月参与火烧神庙的事被他们知道了。可能因为我们是凡人还是如何?才没有下绝对的杀手。我们便也来个渎神,让他们来找我们。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裁决司,准备怎么处置我。”
沈长淮:“好主意,我还想看看他们怎么处置李牧之。”
三日后,当白小棘再次下山的时候,一段消息已经传满了长安城。
“那个大燕的奸人国师,已经在云巅之崖被教化而洗心革面,如今正要被裁决司释放呢!”
少女歪头冷哼,好一个裁决司啊。他们便是这么,维护修真界的正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