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大雪压在木屋顶,门板在寒风中震颤,烛光微明、清寂沉暗的室内,却有位身着暗红色嫁衣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
素手执朱粉,轻轻蹙眉,将那朱白色点点扑在纤薄的脸上。
在铜镜中映出的那双眼睛是勾魂夺魄的,但细看她那下笔将眉黛落歪了却浑若未觉的模样,才知女子目盲。
通透的凉气裹挟着雪线落在离她几寸的距离,然后在炉火里的哔剥声中消失不见。
出嫁的心情该是极为美妙的。
她甚至哼起了小曲,端详着其实并不能看见的自己。
“之前还说什么,就我们俩人,只在黄昏的时候喝了酒便算礼成,也不用搞什么仪式。结果熬夜为我缝了一个月嫁衣的,还不是你?”
门外有微小的脚步声,她画眉的手顿住,狡黠一笑。
雁栖像往常一样叩门三声,并无人回应。
他神色自若地轻推开门,室内跟他走的时候没两样,只是空荡荡的。手顿了一下,脑后束起的发仿佛千斤重。
“小白?”
他声音有点哑,白狐斗篷上全是落雪,高挺的鼻梁还有眉上,也全是雪。
小可怜。
小白撇了下嘴,心想雁栖的嗓子怎么总不好,就像被她虐待了一样。
柜子上一个身影跃下。
温热的穿着红嫁衣的身体扑到身上的时候,雁栖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
单手拢住小白在他身上作乱的腿,另一只手将挂雪的斗篷迅速扯下,挥手让它落在暖笼上,这一系列动作下来,始终将小白护得紧紧的,一片雪都没有沾在她身上。
待到四目相对,雁栖眉间霜雪化开,微凉手指覆在她眉角:“画歪了。”
“是吗?”小白有点沮丧,从他身上爬下,将椅子拖过来,把黛笔往上一推,“那你给我画!”
雁栖画得很细,蹲在她身前,小白一边玩他略硬的发丝,一边絮叨:
“你缝的嫁衣肯定很美,而且很合身,是不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抱我来着?”
“你说这雪什么时候停啊?山下农夫应该会喜欢我们送的厚棉衣。”
“看看你,又会做饭、又会劈柴、还会给我酿酒、缝嫁衣、给我画眉,把你卖了一定能赚好多钱。”
笔顿了一下,小白知道雁栖肯定在闷声笑。
“你舍得吗?”他轻声道。
小白俯身,葱段一般的手指描摹他的眼角、脸颊,故意装出一幅恶狠狠的模样:“你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要卖也一定是最后卖掉的。”
雁栖盯着她灵动但幽深的双目,其实并没有在笑,要把她印在脑子里一样。
“你穿这,真的很好看。”
“那就把酒拿过来吧,”小白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我算过啦,就快到良辰吉时,你要再晚回来一点,我肯定要揍你。”
雁栖好似比以往要迟钝一些,找酒壶、搬酒坛、找杯子,都十分缓慢。
“外面什么消息了?”小白像是随口一问,并不十分关心的样子。
正倒酒的人停住,眉间又结了霜。
“山下客栈,已经有打着天字旗的江湖人了。”
“这么快。”小白靠在桌台上,闭上眼,许多过去的画面浮现于眼前。
第一次被姑山族人推到神坛上,宣布要率部南迁。
找到至今唯一一处灵脉,与众人一起开山辟地。
灵脉已开,却并非所有人都能修仙,被误解和抨击。
妖邪因灵气而生,屠妖成了流行,她也成了给人类带来灾祸的千古罪人。
想要毁了灵脉,让世界回到初始的模样,但世人将她“先扬了一瓢水再开一片海”的说辞,视作异端,她成了让人忌恨的堕神。
杀了不听劝阻要向南扩张的亲族,被姑山族蛊咒反噬,瞎了眼,自锁姑衡山。
“辛苦他们了,一群人来围我一个瞎子。雁栖,真希望我从没来过姑衡山,你知道,如果我们有海洋,可以在各自的岸上相安无事;但只有一瓢水的话,我们会为了不渴死而自相残杀,免不了的。”
许久,没人说话,一只碧玉酒杯放在她手心。
“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均分灵脉,本就是不可能的。”雁栖抚了下他腰侧的剑。
“可能回到没有的状态才是最好。”她皱眉,迷迷糊糊喂自己喝完了酒。
“这酒真好喝……”
雁栖看她面上染了一层绯色,歪头,借着烛光将她打量得很仔细。
与世间皆知危险的堕神,相伴五个年头,是怎样一番体验?
他还记得初见的时候,小白一身破烂麻衫,拖着浑身的血痕坐在树杈上,听到他的脚步声,笑得很乖张:“今天杀了十只兽了,又送上一个?”
他想象不到这居然也是位神,走上前用手拭干她下巴的血珠,对方却毫不客气一指捣入他的脖颈。
……
后来,他被堕神胡乱治活了,但却说话带哑。
他不知道自己在小白眼中是什么,会说话的兽、还是能解闷的玩意儿?当她像猫儿一样拱在他颈间毫无防备睡着时,应该是挺爱他的吧。
要成亲,也是她开的口。
他饮下那杯酒,那抹红似乎灼痛了眼睛。
他含着唇齿间的苦意说道:“小白,你起身,衣带不是这样系的,我帮你重新系。”
小白兴许是真的有点醉,摇摇晃晃扶着他的手起来,还用脸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别怕,雁栖。”
“什么?”雁栖见她转身,张开双臂,红衣如蝶。
“别怕,就算他们来杀我,我也会保护你的。”小白的腰微晃,因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表情。
雁栖哑然,胸口有钝痛。但他闭上眼,重又睁开时,便是一副冷硬如铁的模样。
“小白,对不起。”
她觉着雁栖今天有点多愁善感,她也是。正想着要说个憋了一天的笑话逗逗他,没想到突然听到一句“对不起”。
心口一窒,她盯着破腹而出的剑,没法转身,那句脱口而出的“为什么”和血一起吐出来。
“天道法自然,你该心知自己是个变数。这些年的禁锢,也没有让你打消毁灵脉的念头,但愿这一遭让你明白,什么是‘天道亘古如逝水,我辈微小如蜉蝣’。即使灵气生而罪恶贪嗔生,那也是天地劫数,你虽是那个开匣子的人,却断没有关上匣子的权力。”
这话像是审判。
她还真是白忙活了一辈子。比什么都没护住更惨的,大概就是什么都背离她而去吧。
到头来,也没看见过他,死前,甚至都不是面对他。
“下辈子不要再做神了。”她闭眼前,这样想。
雪,好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