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离家
我和羊儿又见了一面,在他家。他家已经不在原来的那个不通公路,只有山路连接起来是山坡上了,他们已经搬到了街边上。虽然原来的地方已经通了公路,但这里离街上离街近,而且地势相对平坦很多,用水也更方便。
他正准备去割牛草,见我来了,立马停下了去拉牛草的三轮车。羊儿养了十多头牛,按当前的价格,一头大公牛两万多,一头母牛三万多,几个月大的小牛犊一万多,所以他的牛全部出槽的话,得卖三十多万。虽然说辛苦一些,但这笔年收入对很多本科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是羡慕的,只不过我的心思不在这里。
“可比种地划算多了。”我感叹。
“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从搬到街边上,原来的地都荒了,所有的果树都死了。而且现在离得那么远,也不可能回去种那些地的。不光是我们家,我们那里已经没有人留在原地,那里已经野猪成群了。”
“就完全舍弃了?”
“舍弃了。”
我不解的是,那些田地,好多在十几年前,却是一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就这么舍弃了。再想到我自己,我是该用并不足够的脑子和资源在一线城市获取可怜的生活下去的成本,还是心甘情愿的回家,做养殖或种植,实现或多或少的财富积累?
羊儿也没有掩饰他对我生活在大城市的羡慕,不用干体力活,交通方便,生活方便,医疗方便 ,信息更新及时。或许我们都在别人的羡慕里艰难地挣扎着。为此,我们都心怀感恩吧。
每次回家后,我都不想再去那座本不属于我的城市了。但好像作为一个男人,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未免太懦弱了些。收拾行李不要一个小时,但收拾心情,往往要好几天。
当我当我开始收拾心情时,表弟两口子已经到了浙江。我不知道他们脑子里有没有度蜜月这个概念,但看起来他们都没这心思,因为他们厂里本是不让请假的,好在比较人性的是可以找人填班。好多在浙江打工的,往往都是初三初四就出了门,好像流水线才是他们灵魂安歇的地方,而回家不过是对人情世故的一种责任,我觉得有些不值,这实在有些本末倒置了。
知道我要走了,我爸沉默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然后说:“要不你去看看小秋的表姐?要像你朱叔叔那样,可怎么办呐?”
一听这话,就感觉心里的血液在逆流。“我怎么会跟他一样!”只是出于对于一个人最基本的尊重,我没有说出来。
但我爸的语气中带着叹息、带着惋惜,让我不由得心软了下来。我不是没有这样的担心,只不过,我不愿意妥协,又带着某种侥幸。我答应了我爸。
我已经想好了见到那姑娘要说些啥,首先我一定要照顾好她的自尊心,因为我知道自己难以接受她失望自怜的表情。
到了约定的地方,经简单的自我介绍,才知道小秋介绍的不是她那个有哮喘的表姐,而是另外一个。单看她第一眼,给我留下的印象还不错。我们约在了某知名品牌的咖啡厅,没想到这些品牌的分店已经开到这十几线的县城。我感受到了商业的力量,一种利用“时代”、“虚荣”拉动消费的力量。
我看着眼前的女孩,有点紧张,于是说话有些小心翼翼的,甚至没有勇气将自己包装的好一点。
“我觉得你需要更努力一些。”这是她对我的评价。
我理解她说这话的原因。她妈妈从小就去世了,靠爸爸种地外加干一些苦活养活她和妹妹,并将姐妹俩都供到了初中。因为她成绩比较好,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所以便继续上学,妹妹因为成绩差便直接出去打工了。高中她也很努力,最后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她知道学费和生活费他爸再也供不起了,而且再由他爸供下去,妹妹该有话说了,于是办了助学贷款,再加上自己勤工俭学,也就顺利的大学毕业了。据说,在大二寒假回家的时候,还给他爸带了礼物。
我猜她单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倔强的灵魂需要同样不屈不挠的灵魂才能入她 的眼。有这样灵魂的人不少,有这样灵魂却又有这样的经历的人也有,但还能守着灵魂纯净的恐怕不多。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股力量,一股由黄土地、红土地托着的,和绿油油的稻田、绿茵茵的玉米地、绿岑岑的松林换发着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而她的美,就像一泓清泉,在经过曲曲折折的流淌后,突然将你引向了一片荷花池时,让你所见是那种怦然心动的美。在离乡的高铁上,萦绕我脑海的,就是这种美。虽然当时没有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表达我的这种感受,但我很感谢她温暖了我的这趟旅程。
在踏上离家的班车的前一天,我在四周走了走。
我发现,原来好多的瓦房不见了,那高高的,厚厚的黄土筑成的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不是断壁残垣,而是一栋栋的楼房,两层的,三层的,瓷砖洁白如玉,玻璃窗晶莹剔透。门前的空地也整洁了,猪圈和厕所也都变得干净了,很多人家门口要么停着轿车,要么停着三轮车,要么停着摩托车。虽然算不上富裕,但该有底气和贫穷说告别吧?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朱瑞年的坟前。不出我所料,他的坟上覆盖的已经不再是杂草,而是一丛丛的灌木。然而,坟前的杂草却被人清理过了,不知道是我爸还是张哈哈,也有可能是豺狗子,还可能是余大嫂,甚至有可能是原知书。
“会不会是月儿?”我想,如果是,朱瑞年这一生算是值了。但如果是月儿,恐怕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可怜的人儿。
月儿离开这里的时候,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再也回不到这里了吧?
一个个熟悉的小地名,依旧由一条早已荒废了的骡马大道串联着,我的很多小时候的回忆也被串联着。十几代人的记忆也被串联着,只是它们已经被岁月变换为日益苍老的灌木、荆棘而已。
你用三月的晨雾
凝成露水
做我的眼眸
我以满目青山
将凛冬的枯木
做成骨骼
孤立在裸露的岩石
根深万里
用泥土做我的肤色
融入山泉便是血液
流出汗水滋养庄稼
给我星空 给我镰刀
给我老牛 给我鸡和狗
给我夏至秋分 给我清明重阳
我呼喊着你的名字
你留给我坟墓
这便是我和养育着我的故土最紧密的联系了,不用割舍。
虽然是远离,但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再次回到这里,纵然漂泊无依,但总有那么一根线连着,或许是父母,或许是自己的童年,或许是对家乡的眷恋。有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风筝,因为有这根线,所以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不知哪一天,我开始明白,最终有一天,将不再盼望只回到这个家乡,而是回到生命最后的、最终的家乡。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学习、工作、拖儿带女,目送长辈归去,在目送中,一个人平静地归去。一辈子的辛劳都为着这一目的地,只为这一目的地,而且渐渐地变得平静、安然、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