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秋蚕
小张入学出发前一天,张哈哈特地为他做了一顿好吃的。这对小张和张哈哈来说,真是最丰盛的一顿饭,菜只有一个,炖腊猪蹄,本来是想放点干土豆片的,考虑到小张吃不了多少,所以就没放,满满一锅全是肉,厚厚的油盖着黄黄的汤却盖不住那股沉淀了半年的肉香,更盖不住张哈哈堆在脸上的满足、骄傲的心情。张哈哈没怎么吃,他抿着小酒,看着儿子吃,像看刚学会吃饭的小娃那样。张哈哈很多的时候都这样看他儿子吃饭,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他的心也就一天天踏实了。“终于长大了。”
“爸,你吃啊,这全是肉,我真吃不了多少。”
“没事,都是瘦的,不腻。咱们吃不上好的,可这就是我们家最好的,是不是?别的呀,还不吃呢。”
“要不再喝一碗汤?”看儿子吃得差不多了,张哈哈准备把勺子给他。
“不用了,你吃完了吗?我帮你收碗吧。”
“等一下再收吧。”
张哈哈把手搭在儿子的脑勺上,俩人半天没说一句话。
屋里昏暗发黄的灯光为他们的记忆沉淀着颜色。颜色并不古老,但他们彼此都会永久珍藏。
屋子外面是否有风,是否是星星落满天空,都不重要,因为最美的梦并不属于星星和黑夜,它只属于未来。
小张没有看到他父亲为他买橘子爬过栅栏的背影,也没看到父亲帮他提一下行李箱。但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盯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比如鞋带和纽扣。
我初中时和他同一所中学,在上学的时候,往往能从老师们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传说,没错,是传说。我和他没有交流过多少,看得最多的是他泥腿子似的干活的样子。
“今天就要离开了,或许以后就得另外找地生根发芽,隐约中总能感到一种背叛的感觉。但我希望,不论是衣锦还乡还是无言见江东父老,我都能够落叶归根,死了以后‘把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的家园’。落叶归根,父亲就是那棵大树挺拔的树干,我是他的枝,是他的叶,而家是我们维持生命的根。这根呀,在这片土地扎得太久,太深,太结实了。只要有这根在,树就不会死去,叶也不愿随风漂零。”
“或许,这片土地依旧那么贫瘠。可是这片土地有自己的灵魂,如山,屹立不倒,一道道山脊托起的是一片天;如树,枝叶托起的是时光与成长,树干托起的是屋顶和檐檩;如黄牛,托起的是往前奔的不竭的动力;如汉子的肩与背,托起的是太阳,是轮换的黎明与黄昏。”
“对松柏来说,贫瘠的土地,凌冽的冬风,不过是生活的粗茶淡饭,它们滋养出来的体格,结实矫健。对庄稼人来说,贫瘠无非是懒惰的绝望,锄头却能把种子刨成果实,猪粪却能把荒地变成田园。贫瘠?可以用荒草燃起希望,在灰烬中种下向日葵,在夏天收获一张张笑脸。贫瘠?鸟儿飞去衔了一粒种子,落在院里,长出一树树桃李。贫瘠?一些热爱土地的人流浪到这里,便不走了,于是,这里有了父亲、母亲。贫瘠?星光落在大地,反射光芒,这片土地就遍地是翡翠,遍地是珍珠。只要有炊烟的地方,贫瘠都只会被血、汗、泪埋葬。歌声会在梨花挂满枝头的时候响起;只要有镰刀和扁担的地方,贫瘠都会被铮亮的光照亮。”
“我永远记着这土地,这贫瘠的土地。如父亲的皮肤,土地的颜色有的红、有的黑、有的黄;如父亲的脸庞,沟沟壑壑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如父亲的声音,静时如冬天的河流,动时如暴雨天的惊雷。我永远记着这贫瘠的土地,父亲说,土地把他的父亲埋了,也埋到了他的膝盖,他没有说,我不用埋在这里。”
“这贫瘠的土地啊,正因为你的坚实,才有了父亲那不屈信念,正因为你的沉默,才有了父亲那般不悔的付出,正因为你的宽容,才有了父亲那般温厚仁爱。所有像父亲一样的人在你的身躯上攀爬,那一条条路啊,是你的脊梁吧?他们也是脊梁,是人类传承了千年的脊梁。”
“这片土地,从来都不曾贫瘠!”
当我终于终于被本科第二批的一所大学录取后,去上学时,我是这样想的,张泓源想的一定比我想的要深远得多吧?
我后来见过张泓源一次,虽然有些坎坷,还是见到了。
因为是老乡,加上小时候也说过话,见到他时,我还是有些兴奋的,还热情亲切地说着家乡话。但我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合适,因为他一句家乡话也没有说。我隐藏了我处境的尴尬,也只好说起了普通话。后来,他说有时间请我吃饭,我答应着,简单告别后便去了公交站,我还得赶我的公交。
每个人的生活不管经历了怎样的高光时刻,还得继续。张哈哈在办酒席过后,便养起了秋蚕,因为快要入秋了,只能养一季了,所以他和朱瑞年合伙,一共养了五张。成功的话,一人能分到二千多块钱。
在蚕第四次蜕皮后,食量猛增,因为张哈哈自己种的桑叶远远不够,朱瑞年家的更是没有多少,所以买桑叶便成了当务之急。近到周围没有养蚕的人家,远到十几公里以外。
余大嫂家的桑叶够喂一天,朱瑞年给她说了一声后,两人天一亮便去将她地里所有的桑叶都采完了,背到她家门口过称。
“就这点桑叶,你们不要,浪费了就浪费了,还收你们钱,我就这么缺钱呀?”余大嫂说。当然,她说这话也是有底气的,因为她儿子是余司机。
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按两毛一斤,还是得一百多呢,张哈哈和朱瑞年也不好再争执,高高兴兴地就把桑叶给带回去了。
眼看再过两三天,蚕就要上架了。蚕上完架,结完茧,基本上钱就到手了。而可惜的是,就在这天下午,张哈哈发现有一片地方蚕没怎么吃桑叶,仔细一看,原来是死了许多,一碰尸体还软软的。
“这下好了,眼看到手的钱飞了。”
“怎么了”
“僵蚕了。”
“脓僵还是干僵?”
“干僵?”
“还欠余大嫂一人情呢?结果呢能把这些桑叶给喂完吗?”
“怎么都会有一些僵蚕的,看运气了。”
朱瑞年和张哈哈的运气不好不坏,当他下午他俩把死了的僵蚕挑出来,挑了整整一下午,死掉的差不多一半。虽然要少挣一些,同时也减少了不少劳动量。
第二天余大嫂看见朱瑞年和张哈哈再次出去采桑叶时,跟他们说她菜园的那几棵桑树也能采不少。
“多谢了。可是那些蚕没有那个福气呀,昨天死了一半。”朱瑞年说,然后哈哈笑了笑。虽然没有多少做作在里面,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笑是装出来的。
看到两个汉子,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采桑叶,忙得饭都顾不上吃,结果换来的却只是如此沮丧的心情,余大嫂心里也不好受,真正难受的是,虽然心情如此沮丧,俩人还得将接下来的活一直干完。
本来替他们难过也没多大事,帮朱瑞年收土豆玉米没有多大事,桑叶不收钱也没多大事,可是桩桩件件连在一起,就不见得没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