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世间情字最伤人
小柳芽说完纵身一跳，大柳树的柔弱柳条像一捆绳索，将小柳芽缠缚在内。
“公子，等我呀！一会儿就好了！”
阿难将箱笼弃在地上，面沉如水，这大柳树有功德，或许是镇妖司没杀她的原因。
但她也有恶，靠阴气渡命，苟延残喘至今，魔体己现，也只有阿难这种成佛的法眼才能窥见其本质。
而且是木灵大妖，占天时地利，法力无穷，妖狐和猾裹的法力归于己身，恐也不是对手。
小柳芽此去就是归于寂灭。
生命可置之度外，因果不可昧于毫厘。
杀了柳妖的因果自己受，但遇见小柳芽就是因，果就是渡她成人。
“公子，我头好昏啦！”
小柳芽在柳条中轻声呢喃，身体忽明忽暗，气若游丝。
阿难紧捻佛珠，身体如浴万丈霞光，诸般法门在心头盘旋，只有一次机会杀柳树精。
一次不成，柳妖暴走，流石镇会山崩石裂，自己和佛珠的两只妖灵都将归西。
“如我所闻！佛怒，砸莲！”
阿难一声轻呵，身后两丈法像金身腾空而起，从天而落，大拳煌煌，砸向大柳树的树桩。
法相金身凸显的刹那，大柳树望着阿难，树身颤抖不止，万千柳条如无数触手骤然激射。
佛拳在柳条中如陷泥潭，柳叶纷飞，滕条漫舞，像包粽子将法相金身包裹住了。
树桩里的黑面老妪从地下骤然飞出，身上阴气潦潦，十指像锁命的弯钩，抓向阿难。
阿难牙关紧咬，手指如要捻破佛珠，向金身输送着法力，欲要让法相金身挣破牢笼。
“小柳芽，躲开呀！”
阿难冲着奄奄一息的小柳芽大喊，看着黑黢黢的十根骨爪扑向自己的面门，双手空空，慌乱中拾起身边的伞剑，用伞尖刺向老妪的心脏。
大柳树灵木之体，伞骨剑凡间之物。
伞尖刺去的刹间，老妪却像一张黑纸，穿透了伞尖，身体浮在半空，十根黑漆漆的骨爪停在了阿难的脸上。
“阿难！是我呀……”
老妪轻语着，任凭伞剑扎在心上，血水将白油伞面染成一片血红。
阿难惊骇不已。
老妪身上黑气散尽，露出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女子脸上万般柔情，用洁白如玉的手指轻拂着阿难的脸颊，一身绿衣已经姹紫嫣红。
雨水滴落，血水流落不止。
阿难手握着伞柄，颓然跪倒在地，心中万水千山，泪流满面。
一千年前，自己还是个小沙弥，和化身为僧的佛祖下凡体悟人生疾苦。
行至河边，阿难见一位漂亮的女子从河桥上走过，回首刹那，万物无声。
阿难一时痴迷，倾心不已。
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女子。”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喜欢这女子”
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再次走过。”
佛祖说：“阿难，你用五百年的修行换来了今生的擦肩而过，这便是缘，纵你化身石桥，等那女子从桥上经过，那也只是经过，你已化身成了石桥，注定只能与风雨厮守，仍旧只为这场遇见而甘受造化之苦，一切皆为虚幻，刹那才是永恒。”
阿难顿悟，潜心修佛，恪守梵行，终成佛陀。
而阿难不知道的是。
因为女子只是回首阿难的刹那间，一见钟情便倾心一世。
可错过终归错过，她回去后懊悔不已，四处寻找阿难，终是无果。
女子郁郁成疾，对着佛像祈祷，只为再见阿难一眼。
佛祖被诚心所至，显灵问她：“你想再看到那个小沙弥吗？”
“是的，哪怕见一眼也行！”
“若要你放弃现有的一切，包括爱你的家人和幸福的生活呢？”
“我宁愿放弃。”
“你必须修炼五百年，才能见他一面，你不会后悔吧。”
“我不后悔！”
女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于是女孩变成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野外，四百九十九年的风吹日晒，女孩都不以为苦。
煎熬的却是这四百多年都没看到一个人，看不见一点点希望，才让她面临崩溃。
最后一年，一个采石匠来了，相中了她，把她凿成一块条石，运到河边，女孩变成了石桥的护栏。
就在石桥建成的第一天，女孩就看见了那个等了五百年的阿难，他行色匆匆，正为北周武帝灭佛运动四处奔走，弘佛救世。
阿难仓忙中从桥上匆匆而过，女子五百年的苦守，目光一瞥，已成云烟。
佛音再次出现：“满意了吗？”
女子很懊恼：“不！为什么我是桥的护栏？如果我被铺在桥的正中，就能碰到他、摸他一下了。”
“想摸他一下？那你还得修炼五百年！”
“我愿意！”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会很苦，你不后悔？”
“不后悔！”
这次女子变成了一棵大柳树，立在这日夜奔流的河边，看着时间流淌，看着人影走过，在煎熬中度日如年。
等待是永远，永远是相思。
一等就是几百年。
孤零零地守望，世界是永远的孤寂。
看一眼河流，还是千帆过尽的沉寂。爱和痛的两端，是五百年的相守。
日子一天天过去，女孩的心逐渐平静，她知道，不到最后一天，阿难是不会出现的。
她开始学佛，开始庇护一方净土，造福百姓，可随着自身的成长，已臻大妖，苍天无情，天降雷罚，度劫失败。
为了能够活下去，等到阿难，她开始吞噬乡村的阴煞之气延命。
今天，刚好是第二个五百年。
……
在阿难金身法相露出的瞬间，女子竟激动得忘了嘶喊阿难，只想飞到他身边触摸他的脸。
“阿难，是我啊！”女子柔情地呼唤。
一切过往，在女子的念力之下浮现在阿难脑海，阿难把女子搂在怀里心有万千语，哽咽道：
“你为什么不躲？”
女子用手贴在阿难的脸上，久久不愿拿开，凄然笑道：
“为什么要躲，相识一刹那，我躲过了一眼，便遗憾千年，此时此地，我若再躲，便是永不相见。”
阿难泣不成声，无力地痛哭，怪造化弄人，苍天无情，上千年的一颗无相佛心蠢蠢欲动。
世间文字上万千，唯有情字最伤人。
他顿然惊醒，用法眼看着女子的前世今生种种因果，怕是道门大能布的乱心迷局，要将自己蛊惑成魔。
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女子身上的因果线无牵无挂。
女子幸福地笑着：“阿难，你还是这么好看。”
“你也一样，你就是我心中最爱的一卷经，是我朝思暮想的佛，今日，天不渡你，地不渡你，我阿难陀杀生渡你，了却几生几世的因果。”
阿难痛下决心，欲用妖狐和猾裹的元灵之力，驱散女子一身阴煞，收进佛珠，送她转世。
女子却骤然推开阿难，拔掉了怀中的伞骨剑，立在雨中，将血伞抛向半空。
血纸伞旋转不已，隔绝了一片天雨，雨水从伞叶滑落，凝聚成一片片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