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残魂
第十七章
苏九归在对着铜镜上药。
他身上大大小小伤痕有五处，最恐怖的是肩膀上的贯/穿伤，他当陆云戟时受过不少伤，原本也没放在心上，此时看到伤口有种别样的感觉。
这副身体原本不属于他，甚至都不算完全属于原主，这是罗巧巧精雕细琢三年的驱壳，陆云戟的灵魂住在其中，以他的俗名在世间行走。
他刚开始操纵时并不熟练，记得都要小白搀扶才能站稳。
如今他锻体练气，与人对战，受伤落败，被逼到极致时寻找生路，他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的炙热，心脏跳动时的力量，血液流淌时的脉动，包括蜷缩在他身体里的蛛丝都在听他号令。
仿佛终于打破了这幅傀儡驱壳，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东西。
他会活得越来越像自己。
苏九归闭上眼，胸腔肺腑处有灼烧后的刺痛感，鬼修早来一天他都不可能生擒鬼修，以他前天的能力最多撑一炷香的功夫。
他能保持这样的战斗力是因为喝了温七的血，人类的鲜血像是给他身体加了一把柴火，罗巧巧的金丹就像是一颗种子，被鲜血浸润催动，最后才能斩杀敌人。
可是温七的血那样少，战斗之后他精疲力尽，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渴血。
不知道还能隐藏到什么时候，妖物的本能在与他的理智斗争。
咿呀一声，门被人轻轻推开，苏九归回过头便看到小白站在门口，他怀里抱着药箱，道：“我可以帮你吗？”
苏九归没说话便是默许，小白便抱着药箱走过来，苏九归信任他，把后背留给他，任由他的手指落在伤口上，苏九归道：“不用给我疗伤，上药就好。”
苏九归看得出来小白能力有限，每次给人疗伤之后便昏昏欲睡，瞳孔都要比之前更加透明一些，苏九归猜测小白如果过度使用这种功法，应该会越来越虚弱。
小白听到这句话愣了愣，然后笑道：“哥哥心疼我？”
苏九归依然不习惯被小白叫哥哥，妖物抗揍和愈合的能力要远远大于凡人，苏九归其他伤口都已经料理好，只剩下后背的伤口照看不到。
小白仔细打量苏九归的身体，这几日锻体有些成效，狐妖的身体终于不是弱不禁风，苍白的背脊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肌理分明，衬得他骨肉匀称，有一些力量的美感。
小白的目光落在他尾椎处，一根蓬松火红的尾巴与他雪白后背两相映衬，顺着背脊手指一路下滑，摸到那处的反应大概很有趣。
可小白的手指只停在伤口处，再往下的动作，他不敢了。
因为上药的姿势，肩胛骨微微凸起，他原本生着一双很好看的肩胛骨，那可是罗巧巧最得意的作品，现在肩膀上出现了一个豁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里面的血肉都搅烂了。
相由心生，一个人修炼经常会觉得自己的面貌发生些许变化，五官好像还是那个五官，但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道士修道会变得温润如玉，有些会愈加清冷。
苏九归好像就是这样，还是狐妖的脸，但眉目之间竟然有些像陆云戟。
小白的手指停在伤口边缘，指腹轻轻贴在上面，眸色越来越深。
若是罗巧巧还在世一定觉得暴殄天物，罗巧巧连伤他一根汗毛都不舍得。小白却感觉到一种美感，苏九归真的很容易让人有施虐欲。
“你——”苏九归忍不住闷哼一声，他瞳孔微张，感觉后背伤口处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盖上去，冰凉而柔软，原本火辣辣的伤口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他余光在铜镜里看到小白，他埋在自己肩膀上，正在吸食伤口中的魔气。
小白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鲜血和魔气一起被卷走，牙齿轻轻磕着软肉，苏九归冷不丁被他咬了一下，扶住桌案才勉强能站住。
片刻之后，小白抬起头，与他在铜镜中对视，苏九归想发火，可是一腔火气也发不出来，铜镜中小白很坦然地看着自己，他一双纯白瞳孔显得他无辜又可怜。
“这样才能好得快啊。”
苏九归：“……”
·
第二日清晨，苏九归依然雷打不动起来打坐锻体和吐纳，仿佛前一夜根本没有多加折腾。
等到午时过后做完一天功课的苏九归才去看了看自己抓到的鬼修，鬼修被关在鸟笼里，这笼子以前是温七用来养八哥的，一层没有缝隙的蛛网把他罩住。
鬼修撞笼子撞了三个时辰，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偏偏他又死不了，只能受着疼。鬼修看到苏九归便咬牙切齿，“陆云戟，我杀了你。”
苏九归神色淡然，道：“我现在叫苏九归。”
苏九归坐在他对面，他受过伤，脸色有些苍白，鬼修看了半天确定此人就是陆云戟重生，嗤笑一声道：“你这种人也能活？”
苏九归皱了皱眉，鬼修应该知道他到底为何受刑，他这块记忆有些模糊，如今想来就是朦朦胧胧的一片，他不可能跟鬼修透露自己想不起来。
苏九归看鬼修看了一会儿，鬼修平日里习惯在暗处行走，根本就没被人关在笼子里像是看鸟一样看过，道：“你看什么看？”
苏九归道：“你长得不丑。”
鬼修只剩下一颗脑袋，但也有鼻子有眼的，看久了好像并不恐怖，竟然觉得眉清目秀的。
鬼修听到这话愣了很久很久，他把自己弄成一副恐怖模样，是为了别人看到他会害怕，不是为了让人夸一句眉清目秀。
鬼修看出来了，苏九归克他，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他气得够呛。
苏九归道：“你叫什么？”
鬼修切了一声，第一次遇到有人想要跟自己唠家常的，道：“有本事杀了我。”
苏九归摇了摇头，道：“太麻烦了。”
费那么大劲儿杀了他干什么？如果苏九归看他不顺眼可以找个坛子把他埋进地底，反正鬼修死不了，他只要等下一个好心人把自己挖出来就行，如果等不到那就永远在地底待着。
其他鬼都可长眠，可他却无法安息，这事儿听起来太残忍简直像是刑罚。
鬼修道：“你留着我要干什么？”
苏九归：“收为灵宠。”
鬼修：“？？？？”
他就一个脑袋，半夜出门都能吓哭小孩，他横看竖看都没看出来自己跟灵宠有什么干系，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苏九归想让鬼修认主，道士会认灵宠，也不知道苏九归哪根弦有毛病想让鬼修认他当主子，要一个人头有什么用？
苏九归：“帮我。”
“帮你？”鬼修简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我为什么要帮一个死人？”
在他眼里苏九归就是个将死之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贴近笼子边缘，小声道：“你想不想知道谁让我来的？”
一般人都想知道背后的买主是谁，他笃定苏九归留着自己还没动手是想问出背后的消息。
苏九归道：“季原初。”
鬼修：“……”
他彻彻底底搞不懂苏九归了，他知道有的是人想杀他或者想找到他，但他不慌不忙，如果他是苏九归他就会连夜逃离云间城，他能知道苏九归就是陆云戟，意味着别人迟早也能发现。
鬼修问：“那你为什么不逃？”
“我为什么要逃？”他勾了勾唇，道：“逃到哪里也会被找到，我在此地可以把握先机。”
鬼修听明白了这番话，苏九归一旦逃跑就是被动，天底下鬼修千千万万，总会有更厉害的人能找到他。
但是苏九归只等在原地，有些已经认出他的人不敢贸然动手，因为陆云戟的名声还在，人们动手之前还会观望。
换而言之一个人的姿态很重要，若是逃跑就是认定自己是个懦夫，猎手看到懦夫会乘胜追击，但是他静在原地，人们就会觉得他有什么后招。
这就是所谓的把握先机。
但苏九归究竟要做什么鬼修猜不出来，现在还没有三品上的大妖来抓捕他，或者到时候季原初本人出现，苏九归都活不过一炷香。
鬼修道：“墨凛和季原初都在云间城。”
季原初是陆云戟昔日旧友，和陆云戟的功夫相当，自从转投魔道之后一直与他针锋相对，鬼修就是季原初找来的，季原初的原话是找到苏九归把他的残魂带回来。
苏九归点了点头，这事儿是预料之中的，鬼修停了停，又道：“逐白也来了。”
苏九归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破绽，道：“是吗？”
鬼修摸不准苏九归的意思，继续试探道：“听说你俩有仇啊？”
这事儿也是很奇怪的，陆云戟对他的徒弟百般纵容，很多太清山的长老都说逐白被陆云戟宠坏了。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一天陆云戟亲手封印了逐白的灵脉，在他身上下了重咒，然后就把这个徒弟逐出师门，对他死活不管不顾。
逐白走投无路只能转入魔门，被封为天龙真君，凡人看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殿下，确实比在陆云戟身边的日子风光不少。
逐白听说苏九归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来杀自己这位师父。
鬼修道：“季原初加上墨凛，还有你的徒弟，这三个人玩死你就像是玩一只蚂蚁。”
“错了。”苏九归道。
鬼修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他，以为苏九归有什么后招，他说的对，陆云戟这人的名声在外，人们总是不自觉要高看他两眼。
鬼修屏住呼吸，以为要从苏九归听到什么秘法，有什么秘法可以让苏九归一夜之间成长为一方大能吗？
结果他就是很淡然道：“一人就可以了。”
不需要三个人，就算是陆云戟上辈子鼎盛时期，以一打三都是必败无疑，何况现在他如此弱小。
鬼修：“……”
他发现苏九归这个人有点毛病，认死理，该认真的时候不认真，不该认真的地方出奇较真。
他怀疑传闻中那些陆云戟的传说都是编纂的，传闻中他就是个仙人，已经辟谷连露水都不用喝，现在一看苏九归上辈子不是个仙人，他就是个棒槌成了精。
鬼修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让苏九归松动一点，只要人松动他就能找到弱点，只要找到弱点他就能趁虚而入。
他突然压低声音道：“你想不想听点好玩的？”
苏九归道：“不想。”
鬼修道：“那个小白你也不想吗？”
苏九归停了停，他跟小白打听过身世，但小白不说他也不强求，他仔细观察下来发现小白好像不是说谎，他对自己的过去是非常空白的，问起小白是谁，他也只会说，小白就是小白。
鬼修跟他聊了这么久，总算是勾起了他一点好奇心，打算给他一个甜枣尝尝，悠悠道：“偷偷告诉你，他跟你一样。”
苏九归没听懂这句话，鬼修道：“他跟你一样，是个残魂，只有一魄。”
鬼修最大的能力是能认出人的魂魄，他们能一眼看出灵相，鬼修能看到苏九归的，当然也能看出小白的。
苏九归看向远处，小白和温七坐在一起，俩人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小白察觉到苏九归打量的目光，此时一回头，然后看到苏九归之后露出一个下意识的笑容来，那张笑脸在阳光下显得干净而清澈。
苏九归的心沉了沉，小白竟然不是个人，他与自己一样是个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