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冷月
在中国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 一直都是由皇帝掌权,帝王是国家的中心。然而在西晋末年,经历了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中原, 彻底失去秩序。司马家衣冠南渡额,要兵没兵, 要全没权, 只能借助中原士族的力量在江南站稳脚跟。
此时全天下最顶级的门阀,就代皇帝接管了管理国家的权力,人们会将这样的世家成为——当轴士族。
而陈郡谢氏,就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当轴士族。
傅旻回到家,翻看着李治交到他手上的奏折,饶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依然被上面一排排的“卒”字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谢氏原本人丁兴旺,然而自打顶头的谢安逝去, 整个家族仿佛被什么东西咒了一般, 隔三差五就要死几个人,其中不乏出类拔萃者。古代死亡率本身就高,若是单看可能觉得还好,可这样统计在一起便能看出不对。每死一个人,相隔不久,他的几个至亲也要跟着离去。
联想到谢九霄曾说过他们谢家那份需要以三个血亲的头颅为祭品的功法, 傅旻不仅攥紧拳头。
从这份死亡名单, 能推算出许多事,比如最开始谢哀每“重生”一次, 大概能抗上三十年,渐渐地,二十年、十年……如今, 似乎已经变成五年了。
从对方得手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他又要去找新的祭品。如果想要追寻他的踪迹,倒是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傅旻陷入沉思。
突然,外面响起谢九霄的大嗓门,“咦?臭小鬼你怎么把门窗锁上了,快点放本大爷进去!”
傅旻连忙将奏折扔进火盆,之后推开门,眉头紧皱道:“吵死了,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嘎嘎!关你什么事!你在干嘛?屋子里这么大烟,呛死本大爷了!”谢九霄狐疑的往屋子里探了探头。
“一点生死阁里的内部资料,不方便旁人看到。”傅旻信口胡诌,好在对方也没多做追究。
次日,傅旻刚到阁里,便接到要去鄜州的任务。
少年沉着脸,对前来通知自己的袁斗斗冷冷道:“那家伙自己呢,他怎么不过来?”
袁斗斗讪讪一笑,“东都那边遇到点棘手的事,今天一大早阁主就跟萧哥动身了。”
听到对方连舅舅都一并带走,傅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接过任务,头也不回的往外走。
然而刚刚迈出大门,就被身后人叫住。
“等等!傅兄弟等等我!”黎秋气喘吁吁地跑了近。
“叫我做什么?”傅旻心情不好,语气也跟着凶了起来。
“啊?那个……我们一起走啊。”
傅旻疑惑的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高手是你?”
黎秋挠头,露出一道羞涩的笑容。
“……”傅旻无语,这都是什么鬼?李治是真的想调查吗?为何要派他们两个新手去?
黎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自信满满的拍了拍胸脯,“放心吧傅兄弟,鄜州离我家很近,我来长安就是走的这条路,我带着你,错不了!”
傅旻内心轻轻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骑着阁里派发下来的马,简单收拾了下当天就动身。
鄜州离长安不算太远,李元景是高祖第六个儿子。他运气比较好,虽说出身不高,但排名比较靠前,不至于像后几个那般被忽视,早早就封了王。李世民对这个庶弟也算厚到,从荆州都督到鄜州刺史,基本上没缺过官做。
因着黎秋说他带路,傅旻也没多想,骑在马上运转巫族功法,大咧咧修炼起来。直到第二天,方才觉得不对。
漠然的看着眼前一脸讨好的黎秋,傅旻挑了挑眉,“你这是故意把我带到这儿的吗。”
听出他言辞中的威胁之意,黎秋忙下马解释,“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再走两步就是我家了。”
“你家?”傅旻疑惑。
黎秋指了指后面的大山,“我师门就在那座山里,袁哥不是说三日内到鄜州就好嘛,咱们赶路只用一天,我寻思着,反正有时间,不如回去看一眼。我从小就在师门内长大,从未离家这么长时间,他们虽知道我当上官了,但一日福都没享到。我在长安买了许多吃的,好歹让他们尝尝……”
讲到最后,黎秋已经要哭出来了。
“……”傅旻还能说什么。
“只有一晚。”
“啊?”黎秋愕然盯着对方。
只见少年不自在的别过头,“我说,最多只能住一晚,明天一定要走,不然我饶不了你。”
“嗯!”黎秋兴奋的应下。
黎秋所谓的师门在大山深处,正常人光靠脚走怕是要好几个时辰,好在二人是术士,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将马寄放在山下农户家中,一头钻进山林。
“你与那些村民认识?怎么感觉他们那么怕你?”傅旻有些好奇问道。
“啊?不算认识吧,我只下山过两次,还都是去买东西的,没用多久就回去了。”黎秋挠了挠头,接着不怎么在意道:“不过那里面很可能有我家人。”
傅旻疑惑的看向对方。
黎秋解释道:“我们师门,嗯,也没有名字。原本只有我师祖和太师祖两个人,后来因着他们有时会去村子里跟人买吃的用的,出手十分大方,一来二去便出了名。”
“先时四处都是战乱,村子里的人养不起孩子,便将他们扔到山里,我师祖心软,索性自己当起师父,亲手把孩子养大。结果后来太平了,还有人死皮赖脸的把孩子送过去,师祖便出手狠狠教训了他们,之后村子里人就说,山中有专吃小孩的怪物,不过好在遗弃的事情少了。”
黎秋耸耸肩,“我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四代弟子。这样想来我家里人怕是不知道多恨我,都知道山里有怪物还要把我扔在里面。”
黎秋情绪有些低落,傅旻却不知如何安慰他,现代社会在法律的管控下尚且有遗弃孩子的父母,人命如草芥的古代更不用说。
好在少年天性坚强乐观,马上就自我调节过来,“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我才能跟师父师祖们生活在一起。傅兄弟你都不知道,我师父啊,人笨的很!下山一见到生人连话都不会说,磕磕巴巴的,要不是有我这个徒弟,怕不是要被人卖了……哎呦!谁打我!?”
此时半空中冒出块小石子,狠狠砸在黎秋头上。
“我打的。”一个身穿粗布短衫,看上去十分威严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黎秋见到来人,先是惊喜,旋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半天说了句,“师父。”
“你不好好在长安待着,回来做什么!”中年人皱眉道。
“嘿嘿,徒儿这是想你了,办差恰好顺路,便过来看看 。”黎秋嬉皮笑脸,然后拉过身边的傅旻,“这位就是我在信里说的,那位帮了徒儿许多忙的傅小郎。我寄来的那几本讲口音的书,就是他替我挑选的。”
听到这里,中年人面色缓和了些,对着傅旻拱手道:“在下卢缃,劣徒在外多亏了小郎君照拂,你的那几本书也帮我们不少,没想到不过三百年,外面连官话都改了。”
傅旻见他口音十分标准,想必收到书后仔细研读了一番。听黎秋所说,他们师父师叔全都是有大学问的人,但偏偏他这个唯一的四代弟子有术士天赋,又偏偏在诗词上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当然了,黎秋自己是不会承认这件事的。此时他正美滋滋的向卢缃介绍长安中的一切。
三人边走边闲谈,在翻爬了许久之后,终于走到一处巨石前。卢缃犹豫了一下,傅旻虽说性格冷淡,但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做得到的,立刻自行转过身子紧闭双眼。
卢缃道了声谢,然后也不知鼓捣了什么,只听一声巨响,那块巨石竟慢慢挪开。
得到可以睁眼的讯息,傅旻回头,跟着二人前进,在穿过昏暗的隧道后,几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房屋出现在眼前。
只是简单的避世,用得着做到这种程度吗……傅旻陷入沉思,此时他没注意到肩膀上的谢九霄,打从进到隧道起便异常老实。
“师祖!师叔!我回来了!!”黎秋仿佛脱缰的野马,狂奔向前方。
没过多久,几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子走了出来,他们看上去比卢缃要小一些,性格也没那么严肃,很快便跟许久不见的师侄闹在一起。黎秋虽说名义上是卢缃的弟子,但门派里的四代传人只有他一个,众人自是对其溺爱非常。
卢缃见此眼底也闪过丝笑意,旋即轻咳了两声,“在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子,还不都过来打招呼。”
黎秋与几位师叔具是如鹌鹑般老老实实的走过来,看得出卢缃平日也十分有威严。
“严重了,众位都是长辈,小子理应拜会才是。”傅旻拱手行礼。
众人原本以为这种长安来的世家子弟会瞧不上他们这种山野村夫,没想到对方彬彬有礼,十分随和,也都上前自我介绍,场面渐渐热闹起来。
“对了,你们还没吃饭吧!”黎秋从包裹里掏出几个盒子,“这里面都是些生食和调料,天热我怕做好了坏路上,特意让他们这样装的,只要按照方法做好,就跟长安酒楼里卖的一样了!”
“太好了!”一人接过盒子,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半天,“冷胡突鲙?这是什么?烤着吃的吗?”
“额……”黎秋也答不上来,他只负责吃,觉得不错便让人打包,哪里会记得名字。
“一种带鱼肉的面片汤。”此时傅旻慢悠悠开口道。
“苲草獐皮索饼又是什么?”
“用獐子肉做的蒸饼。”
“樱桃毕罗呢?”
“一种点心。”
见对方还要问,傅旻干脆接过盒子,“我来做吧,反正就这一次。”
卢缃面色大变,连忙道:“怎么能让客人下厨?黎秋,快去接过来!”
傅旻摇了摇头,“这些要花不少钱,再不做好怕是要浪费了,我这一路也没吃什么东西,正好有现成的,用不了多少功夫。”说着就让人带他去厨房。
卢缃拗不过他,只好点头答应。
这里的灶自然不会像长安城的大户人家那般方便,不过傅旻穿越之初当乞儿的时候,也经常帮着人生火,所以也算可以应付。
将四处添乱的黎秋赶了出去,傅旻生好火后便忙碌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寻常酒楼卖的,自然也不会太过精细,三下五除二便准备得差不多。
然而当他盛菜之时,忽然发现已经装好盘的菜少了一些。四处环视了眼,没看到有什么不对,结果一回头,菜竟然又少了。
傅旻神经一下子就紧绷起来,谢九霄此时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整个厨房只有自己一人,下意识将巫力聚集在双手,同时使用“本相”。
瞬间,他的眼睛变成青碧色。屋内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一道红光闪过。
就是现在!傅旻直接对其出招。
然而使出的力气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被人轻松化解,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动作。
正当傅旻还想继续之时,忽然听到门口黎秋大喊,“师祖?你怎么在这儿,师父他们找你半天了!”
硬生生停下手,傅旻抬头,只见门口站着位穿着长袍的老者。
傅旻两辈子加一起也遇到过不少岁数大的,可这位绝对是里面看起来最苍老的。
老人眼皮耸拉到已经看不见瞳孔,胡子差不多到腰,眉毛也老长,听到有人叫自己,慢悠悠回头道:“啊——是缃儿啊?你说什么?”
“不是师父,是我,你的乖徒孙!师父说你该喝药了!快回屋吧!”少年加大音量。
“吃饭?我不是正吃着呢吗?缃儿你来尝尝啊——”
黎秋无奈的抿嘴,上前扶住老者,对外喊师叔们帮忙,最后靠着一群人连哄带骗,总算将老头送回屋里。
擦了擦汗,黎秋对傅旻赔罪道:“见笑了,我师祖这些年越来越糊涂了,有时候连人都分不清。”
“你师祖他……他很强。”傅旻有些不甘心,他突然怀疑其自己的实力,连这么个老人家都打不赢,拿什么报仇。
黎秋一愣,旋即笑道:“那是自然的,我小时候,师祖还没这么糊涂,当时我入门就是他教的。据他老人家说,他在诗词一道上并不算有天赋,但却能靠着简单的诗词创造出极为厉害招式,翻江倒海不在话下。”
“再说了,你猜我师祖今年多大了?”黎秋神神秘秘道。
“一百三十岁?”傅旻试着回答,普通术士如果能扛过邪祟的侵蚀平安到老,一般能活到一百三四,当然这种也是极少的。
黎秋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我师祖啊,今年一百八十二岁。”
此言一出,饶是傅旻这种冷静的人也忍不住震惊,这放到外面,怕是连皇帝都要来请教长寿秘诀。
黎秋笑了笑,不再言语,帮着傅旻端菜。
饭桌上,几位师叔对傅旻的手艺给予充分肯定,吃的颇有几分狼吞虎咽之相,就连卢缃都忍不住多用了些。
傅旻却表现得心不在焉,想着谢九霄半天都没回来,要不要一会儿出去找找,接着又考虑到在人家门派里四处走动貌似不太好,尤其是这里神神秘秘,保不齐有什么说法。
于是打算吃完饭先回房歇着,等明天再看看。
深山不同于别的地方,昼夜温差很大,即使如今已经到了夏季,夜里依旧十分寒冷。傅旻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
就当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时,忽然门窗动了两下。傅旻猛地睁开眼睛,厉声问了句,“谁在外面?”
“嘘!小声点!”谢九霄努力将鸟首钻进窗户缝隙,殊不知这样显得他贼头贼脑的。
“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天都不见人影。”傅旻把窗户打开,让傻鸟进来说话。
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谢九霄对傅旻道:“先别管那么多,跟我过来。”说完扑腾着翅膀在前方引路。
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但傅旻还是选择相信他,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一人一鸟来到最中间的房屋,这里似乎是以前黎秋师祖给徒子徒孙们讲课的地方,有孔子像,还有几个书案。
谢九霄让傅旻掀开孔子像,然后对着画像胸口的位置敲击墙壁三次。
傅旻一头雾水的照做,刚想开口,突然,前方墙壁缓缓上升,一条密道出现在眼前。
看了看谢九霄,傅旻发现此刻他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进去吧,”谢九霄在前边带路,傅旻弯着腰前行,原本以为里面会有什么机关陷阱,结果确实一路平静。
但即使这样,傅旻依然感觉不对,越向前走,温度似乎越低,到最后,就连他这种身体都已经要扛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谢九霄也冻得瑟瑟发抖,还想说什么,却被少年一把搂在怀里。
感受着温热的体温,他焦灼的心不知怎么渐渐平静下来,一人一鸟继续往前走。
“到了,”谢九霄突然开口。
傅旻尚且不知他说的什么,然而转过最后一个弯,看见眼前的景象,瞬间失了言语。
只见一把纯白色的长剑,插在一块巨大的石头里,连同剑带石头,被七根粗大的铁链牢牢锁住。
寒气从剑身不断散发出来,周围的墙壁都结上一层厚厚的冰。
“这是什么?”傅旻回过神询问道。
“冷月。”
突然,身后想起到苍老的声音。
傅旻回头,只见黎秋的师祖站在后方,神色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