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哀悼
几天后，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山边的小路上，骑手很没底的减速慢行，好让身后的人能够有时间看地图简笔——身后那位比骑手更没底。
“左拐！”林一指挥道。
“这一个还是下一个？”他们已经掠过了一处矮桥，桥上的两只丧尸正缓过身瞧着他们，自觉追不上，这两只丧尸便没有什么大动静，目光随着远去的摩托车缓缓转动，然后继续进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现在是下一个了。”林一又说。
林凡有点想自己看简笔地图了，弟弟这时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只位于路中央的女丧尸，它的上半身已经出现了“白化”，极早就察觉了远端过来的声响，林凡持续加速然后倾开了身子，在她扑过来之前就错过了大餐……林一悻悻的敲了敲哥哥的头盔。
这次成功左拐了，但是这处大桥上已经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片行尸群，桥上被几辆车堵在一起，汇集起来的行尸群被残骸分成了东边和西边，所以它们像是一坨被钉在菜板上的面团，牵扯不得。
林一迅速给纸上的某处打“x”。
林凡加快了掉头，然后又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速驶去，大概十几秒后，行尸群的吼声隐约出现但只能隐约听见了。
这样的飞奔注定要跑到午后，好让这张速写地图能够标记出一条路线，每一次都要前出十几公里走遍所有道路，好在两兄弟配合的相得益彰，无感应的哥俩做这件事已经开始信手拈来了。
“感觉它们变多了。”林一说：“直行两次，左拐。”
“对。”林凡说，然后几分钟后不得不停下了，眼前出现的丧尸正在缓缓转过身，它和它身边的同伙也听见两人的动静，这些正在同方向行驶的行尸群开始以它为起点，开始了波浪式的回头，在它们全部回头之前，两人已经把屁股对着它们拧动了油门，呼啸着向着回头路行驶而去了……林一从后视镜看到了它们正在从“走”演变成“快走”……已经“快走”的丧尸开始演变成了“小跑”……倘若有一只白僵在，那以上情况均不会发生，它们可以一秒内完成兴奋度提高的过程，突然狂奔起来，以林凡见识过的场面，他亲眼看到一群时速能达到五十迈的尸群像洪水一样经过城市……这比人类运动员的最高瞬时速度还要高。
两人拐向了另一个方向，平静的行驶了十几分钟来到了一栋民宅边上，林一跳下车开始卸掉绑在摩托两侧的绳子———这是两箱已经整理好了的物资，有瓶装水、桶装汽油、十几封单兵口粮、各种水果罐头和一些野营工具。
这座民宅坐落在高尔夫度假村的二十多公里外，实际路程可能要超过五十多公里，往返一趟都需要很多时间、精力和运气，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这么顺利的抵达，很多时候他们两个要避开行尸群穿行于山区与平原，林凡在摩托车上开始检查林一的地图作业，林一就充当了苦力尽可能让左臂肘承力，这让整项工作变得很辛苦。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林一问。
“马上走。”林凡头也不太抬。
“我是说宝善，你一直在拖时间。”林一不是傻子，他锁好大门：“我知道你为什么带着我出去侦察。”
“为什么啊？”林凡故作惊讶，然后凭记忆修改了一下山势形状和刚才出现的行尸群的数量估计。
“你想去的地方离宝善不远，但不是那里。”林一说：“拖家带口去宝善逃难的不止我们一家，越是靠近越是感染重区，那雾区隔十里外就能看见……你想去……平安？”
平安镇是座伴金属矿产业及半成品加工而生的工业大镇，与宝善不远。
“差不多，但还是得去一趟，给人一个交待。”林凡看了他一眼：“好弟弟，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去哪？平安啊？”林一可疑的望着他，平安的位置确实离他们更近一点。
“是地狱还是天堂，总要有人去看看。”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善些，然后眼睛望向了道路一侧的动静，他总是这样耳朵跟大脑分家，这些声音他比林一敏感的多——这是一只刚刚爬出枝丛的丧尸，此刻它赤裸着上身，全身破破烂烂的像是发霉的馒头，嘴唇周围的肌肉似乎腐烂过，然而已经愈合成一层淡白色的皮肤，一排泛黄的牙齿完全暴露在外……
他嘶吼着，面对着兄弟俩。
身体迟缓的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因此每一步都让身体夸张的左右摆动。
就是这么一坨东西，让这个世界沦陷了三分之二直到四分之三，谁都觉得窝火。倘若只有这东西，它绝走不出林一在百平的小区————那几个保安身强体壮，武艺非凡，一把钢叉在周年宣传的时候挥得是虎虎生风。
两兄弟对视一眼，然后默契的伸手。
林一出了拳，林凡出了包袱。他把肩上的191步枪拉下来装上刀，然后倒提着递给弟弟，这种小游戏旨在避免一身可能的血污，角度不好就会被溅上几滴难以清洗的血迹，齐妈不会抱怨什么，但她奋力揉搓衣物的模样任谁都会有点过意不去。
马步端举，林一已经有模有样了。
他走近不到五六米的距离，然后手端步枪以一个极为迅猛的姿态快速戳向这只丧尸的眼窝中，然后技巧性的暴力一挑又迅速抽回——血溅不多，这只丧尸如断了电的玩具倒下，林一精确的刺中了眼球，那截明亮的刺刀上只有不到五寸的暗红色血污。
这是漂亮的一次突刺。
“好。”林凡鼓掌。
“我们什么时候去？”林一用丧尸的裤腿擦了一下刺刀，眼睛还停留在这只丧尸身上，然后注意到他的裤兜鼓鼓囊囊的——是一包烟和一个手机，还有他的身份证……于是林一抽了出来，看到了上面一张普普通通的老人的脸。
他眯着眼睛仔细对比了一下——还挺像。
“把他埋了吧。”林凡说。
“为啥？”林一问，因为这条路上见到的死人实在是太多了。
“因为你手欠。”林凡评价他这个弟弟，然后抽走摩托车上的工兵铲走了过来——他显然是认真的，还没有不近人情到让自己的这个弟弟独自完成。
“你知道了死人名字，就得帮他埋进土里。”
“他是丧尸。”
“刚才是。”
林凡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身份证，然后环顾开始给他选个好地方：“刚才是敌人，死了就是同胞，你知道了他的名字就得帮他入土，不然今天晚上你和白桐睡觉的时候，他会来找你抱怨的。”
“你能别说的这么瘆人吗？”
“你也能感觉瘆人？”林凡笑了一下，然后脸上有了一抹严肃的神色，这严肃并不深刻只会让人觉得他严肃起来了，他蹲在死去老人的身边然后想起了什么，匆忙的从安全屋里拿出一张白颜色的薄毯子———他应当有裹尸布。
“有必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吗？你要是每一个都这么干，那我们走到平安去就要带上二十车皮的白布。”林一觉得有得过于虚伪了。
“不是每一个都要帮他们入土，只是有空有条件……林一，论孝道我连你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我惭愧得很，所以不敢提父母。论忠义，我也不觉得能超出你多少，只是谈自己……”他正在给老人裹上白毯：“但敬畏，讨死人心安，也讨自己心安……我们杀人，我们救人，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像水一样泼进岩浆，但这不代表命是低贱的。”
他的动作很轻柔，轻柔到像是怕打扰到老人的睡梦，他眼里是哀伤，不是对眼前死者的哀伤，他还没矫情到这个地步，这是对全部逝者的一次哀悼。
裹上白毯后没了可怖的面孔，林一静静开始想象这轮廓下其实是一个刚刚咽气的慈爱老人，他很轻易就做到了：他是一个家庭的父亲，另一个家庭的爷爷或者姥爷，和一个时光褪色后家庭的儿子……他的身份证上写着他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北方临海省市———他注定成为了一个永远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
林凡挖开了一处土地，这土质很松软又鲜有石块之类的东西，因此他干活的时候很用力气的挥舞工兵铲，他坚实的后背让工兵铲完全成了身体的延伸，没有一丝惯性的缓动，十几分钟后他就挖出了一条足够放下他的坑道。
林一适时的拿过铲子帮他填土，看着白色的痕迹完全淹没于深棕色的土壤之下，许大校曾经说过我们来自于土地，那就又要回归于土地，于是林一开始想象一抹青烟从土包中升腾而起，这是他看不见的灵魂，这灵魂会驰往天地之间，飞向他也许怀念的海天一线。
林凡把他的身份证，手机放在坟前，取出那盒被血污浸染的烟敞开壳口放在坟包上，起身时认真看了一眼这座刚成立的小坟，微微鞠躬。
这是哥哥给他亲爱的弟弟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有关生死的课题。
很多年很多年后，当林一进入耄耋之年，当他垂垂老矣时，时常会想到这天的下午，这是他一生中心灵最美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