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以后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季秀香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汪海洋出狱后的那个夜晚，既是他十年来在家中度过的唯一一个夜晚，也是他二十年来在家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从那个夜晚开始，这个家庭实际上已经破裂了。尽管它仍然保留着表面上的完整，但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法律意义上的形式。在这个形式底下，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内容了。这个家庭之所以能够维持到今天，是因为它还担负着养育子女的责任。而汪海洋最不愿意放下的，恰恰就是这个责任。但是现在，这个责任已经不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女儿已经长大了，开始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从女儿走出家门的那一天起，季秀香就开始感觉到，维系这个家庭的唯一纽带正在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远，终有一天会被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所拉断。可是尽管如此，季秀香的内心深处仍然在等着汪海洋。她在等着他回来，等着他原谅自己。她用二十年的时间，认识了一个男人，了解了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不会再去爱别人了。也不会再有人让她去爱了。这是一个二十年的认识过程，二十年的了解过程，二十年的恋爱过程。它说明了什么？它说明了认识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容易，了解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它需要我们付出时间的代价，付出青春的代价，付出生命的代价。它还说明了什么？它说明了我们的恋爱方式是多么的不合理，而我们婚姻形式又是多么的荒谬。我们把恋爱视为婚姻的准备过程，又把婚姻视为恋爱的实现过程。但恋爱与婚姻绝对不是一种因果关系。我们可能一生一世都在恋爱，但我们并没有结婚。我们可能一生一世都在结婚，但我们并没有恋爱。但是不管怎样，对于季秀香来说，人生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其实，人生是不能后悔的。因为人生是不允许后悔的。你在人生道路上所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向前走去。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直到跟着你走到让你对这些错误感到后悔的那一天，当那一天果然来临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无法后悔了。你只能面对现实了。所以，季秀香现在只能用面对现实的心态来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尽管她的内心非常非常痛苦，但她只能含泪以待。
季秀香对汪海洋此次来华胥市的目的是非常清楚的。因为汪美琪在几天前给她打过电话，劝她和汪海洋离婚。季秀香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尽管女儿在电话中没有讲明具体原因，但她马上就意识到汪海洋可能已经爱上了别人。其实，汪海洋到底爱谁？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爱？一直是季秀香心中最大的谜。因为她知道，汪海洋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他和自己结婚只是迫于无奈。尽管明知道汪海洋不爱自己，但作为一个女人，季秀香还是免不了有几分醋意。她不知道这个能够把汪海洋吸引到身边的女人，到底在哪些地方比自己强？其实，季秀香越是这样想，就越是不理解爱情，就越是对自己在这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没有真正的认识。爱情比的不是条件，而是缘分。从条件上看，祝美琳可能不如她。但从缘分上看，祝美琳可能比她强。所以，季秀香需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认识汪海洋，了解汪海洋，爱上汪海洋。而祝美琳只需要一次经历就能认识汪海洋，了解汪海洋，爱上汪海洋。俗话说慧眼识英雄，就是这个道理。但什么是慧眼呢？慧眼就是缘分。有缘分就有慧眼，没缘分就没有慧眼。所以，我们每个人的慧眼都是由缘分决定的。缘分一来，慧眼就会睁开。缘分一去，慧眼就会闭上。因此，季秀香当初所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不应该去破坏汪海洋的缘分。当然，现在的季秀香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季秀香了。生活的历练已经使她变得成熟多了。在感情问题上，她早已学会不再强加于人了。她也早已认识并且接受了汪海洋和自己没有缘分这一事实。所以，她再也不会去破坏汪海洋的缘分了。但是这一切，绝不是因为她愿意把汪海洋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汪海洋。她希望他幸福。尽管她自己感到很痛苦。她不想再去伤害他。尽管她感到自己很受伤害。
季秀香和汪海洋面对面地坐在一家西餐厅的雅间里。这时没有灯光，只有两只飘浮在高脚杯中的烛光。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是夫妻了。他们现在是以朋友身份吃一顿与二十年的夫妻生活话别的晚餐。季秀香和汪海洋透过摇曳的烛光默默相视。他们心中可能会同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走出夫妻生活之后，是否会对以前的生活伴侣有新的发现？季秀香发现，汪海洋真的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这种英俊与那种浅薄轻浮之辈的英俊不同。它是用岁月的雕刻刀在生命的岩石上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闪烁着大理石般坚硬的光彩。汪海洋发现，季秀香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种漂亮与那种搔首弄姿之流的漂亮不同。它是用岁月的流沙在生命的贝壳中一点一点磨砾出来的，散发着珍珠般圆润的色泽。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季秀香打破了沉默。
“你还会结婚吗？”
“会。”
汪海洋毫不犹豫的回答。
“你呢？”
他反问她。
“不知道。”
季秀香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已经找好了一个人？”
季秀香突然问道。汪海洋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漂亮吗？”
汪海洋轻轻点了点头。
“她比我年轻吗？”
汪海洋轻轻点了点头。季秀香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又问：
“你爱她吗？”
汪海洋仍然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我祝你们幸福！”
季秀香含着眼泪端起了酒杯。喝完酒，季秀香对汪海洋说：
“就要分手了。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汪海洋想了一下，说道：
“我希望你能尽快组织一个新的家庭。”
“谢谢你！不过，如果我不想重新组织家庭呢？”
季秀香问道。汪海洋沉默了。他注视着季秀香，过了好久才说：
“那我就希望你珍惜生活，珍惜你自己！”
“海洋，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
季秀香突然流着眼泪大声说。
“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
说着，季秀香就伏在餐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汪海洋重新回到了北京。他是带着希望回来的。他是带着喜悦回来的。他终于自由了。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可以在爱情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过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二十年的艰难跋涉使他觉得好累好累。甚至直到昨天晚上，面对失声痛哭的季秀香，自己还一度为这个告别过去的决定是否正确而感到苦恼。但是一回到北京，他的心情就不同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新生活的微笑，他已经听到了新生活的召唤。他要毫不动摇地继续向前走去，不管前方会出现什么样的障碍。但是在他眼睛里，前面实际上已经没有障碍了，只是有一个等待他归来的无比幸福的家。汪海洋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拨通了祝美琳的手机。
“美琳，我回来了！”
他兴奋地说。
“事情都办完了吗？”
祝美琳问道。其实她并不知道汪海洋到底去办什么事情。
“办完了。”
汪海洋真想把自己已经办完的事情马上告诉祝美琳。但是他没有说。因为他想在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否则会引起她的误解。让她把自己视为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从而给她造成不必要的思想压力。
“可是你这几天还是回不了家。”
祝美琳对他说。
“因为我妈妈还没有走。”
“你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让她多住几天吧！别催她。”
汪海洋对她说。
“哪你怎么办？你住在哪儿呢？”
祝美琳担心地问。
“我好办。这两天我先住办公室。”
汪海洋爽快地回答着。不过他马上又说了一句：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俩就见不着面了！我现在真想马上见到你！”
“是呀！这么多天没见了。我真的好想你！”
祝美琳有点委屈地对他说。
汪海洋刚给祝美琳打完手机，邓国辉的手机就打了过来。
“海洋，回来了？”
“刚下飞机。”
“这下可好了。这两天都快把我急死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
“新闻发布会提前了，改在明天上午举行。”
“为什么？”
“因为出席新闻发布会的领导只有明天上午有时间。”
“准备工作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来呀！你倒好。这一走，把公司里所有的事都甩给了我。要不是我在这里顶着，你的新闻发布会早开不成了！”
“谁让你是老板呢！我做事不也是替你做吗？你亲自出马，正好节省中间环节。”
“嗬？你这不干活的人倒比干活的人理多了？告诉你吧，准备工作基本上已经做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这么着急找你，就是向你借东风来了！”
“借什么东风？”
“咱们公司的小姐工作能力都挺强，长相差了一些。我琢磨着，这个新闻发布会又是各级领导又是中外记者，总得有个漂亮小姐撑撑场面吧？”
“这倒是！”
“所以说嘛！我想起你的女儿来了。我看她长得很漂亮。你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让她来当当礼仪小姐？你放心。不会让她白干的。一定多给报酬！”
“你这个老家伙！打谁的主意不行？打起我女儿的主意来了。”
“怎么样？行不行呀？咱这个新闻发布会画龙点睛，可就差这一笔了。如果把这一笔添上去，保险大功告成！”
“好吧，我先和她商量，一会儿给你答复！”
汪海洋放下手机，想了一下，又重新拨通了祝美琳的手机。
“你不是想我了吗？”
“是呀！”
手机里传来了祝美琳的声音。
“咱们明天就可以见面了。”
“怎么？”
“我们公司明天上午要开新闻发布会，缺个礼仪小姐，我想让你代替一下。”
“我行吗？”
“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开车去接你！”
汪海洋坐在新闻发布会的主席台上。这个新闻发布会对于汪海洋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如果说，他去年一年在北京的工作是在延续一个并不属于他的旧事业。那么，这个新闻发布会将成为他亲手开创的一个新事业的起点。在邓国辉的支持下，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为本公司研发的新产品《国际服务管理体系标准》经国内权威专家审定后，已被北京市标准技术监督局批准备案，纳入国内法定标准序列。中国行业协会联合会已经决定将该标准以推荐性行业标准名义在国家标准技术监督局申报立项，并且向所属各个行业协会发出红头文件，建议在全国各行各业开展该标准的应用推广工作。这个新闻发布会就是由中国行业协会联合会、北京市标准技术监督局和邓氏集团公司联合举办的。由于《国际服务管理体系标准》是国内第一个由企业提出并得政府有关部门认可的国际管理标准，又由于该标准打破了西方发达国家对国际管理标准的长期垄断，是中国人准备走出国门参与国际标准竞争的一个重要标志，所以这个新闻发布会尚未召开就已经在国内外新闻界引起了轰动。国内外的各大新闻媒体纷纷派出记者前来参加。开会时间还没有到，数百个中外记者就已经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邓国辉坐在汪海洋旁边。他是这个新闻发布会的主持人。汪海洋则是这个新闻发布会的主讲人。所以，这个新闻发布会的重头戏是在汪海洋身上。他将以标准起草人的身份负责讲解标准并回答中外记者的提问。现在离开会时间还有10分钟，主席台上的人已陆续就座。祝美琳走过来，开始给已经就座的各级领导倒水。她盘着头，穿着一件典雅大方的红色旗袍，像一位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中国美女。窈窈窕窕，袅袅婷婷。徐徐然乎？飘飘然也。如梦如幻，恍若神女下凡。她一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随即引起了一片赞叹声。看到这情景，邓国辉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汪海洋。
“海洋，有眼力。这个人行啊！”
汪海洋望着祝美琳，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微笑。是呀！作为一个男人，他现在正站在一个事业成功的起点上。新闻发布会之后，他的新事业就将在阵阵东风的催动下扬帆启航了，而且将会一帆风顺的抵达光辉的彼岸。在这样一个时刻，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够看到自己最心爱的人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分享成功的欢乐。他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所以他幸福得不能自己了。他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了。二十年的坎坷人生，二十年的艰苦磨难，二十年的悲伤绝望，二十年的心酸往事，竟然在一夜之间把事业的成功和爱情的美好同时送到了他的面前。所以他感到，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是我们每个中国男人梦寐以求的两个最幸福的时刻。当这两个最幸福的时刻同时来临时，我们就叫做双喜临门。汪海洋也不例外。他的人生追求实际上和每个中国男人的人生追求是一样的。所以他的幸福观和每个中国男人的幸福观也是一样的。汪海洋现在的情况就是双喜临门。因为，这个新闻发布会将会把他送入“金榜题名时”，和他一起参加这个新闻发布会的祝美琳将和他一起携手进入“洞房花烛夜”。你说他能不感到幸福吗？他能不幸福得忘乎所以吗？能不幸福的热泪盈眶吗？其实，对于汪海洋即将得到的幸福，我们既不应当羡慕也不应当嫉妒。因为和我们每个人比起来，他是最有权利得到幸福的人。他是最有权利得到幸福却又始终没有得到幸福的人。因为他付出了。他为事业付出了。他为爱情付出了。因为他付出了却又始终得到回报。因为他在始终没有得到回报的情况下仍然在毫不犹豫痴心不改的付出。所以，既使没有今天的回报，既使没有今天的幸福，既使没有今天的双喜临门，汪海洋仍然是汪海洋。他仍然会不停地付出。因为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中国男人，他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付出。他为事业付出，就是为国家付出，为民族付出，为社会付出。他为爱情付出，就是为家庭付出，为爱人付出，为儿女付出。对于这样一个人，不给他回报是不公平的，不给他幸福也是不公平的，不让他双喜临门更是不公平的。所以生活是公平的。生活在冷遇了汪海洋之后终于开始给他回报了，终于开始给他幸福了，终于开始让他双喜临门了。所以我们对他既不应当羡慕也不应当嫉妒。我们应当对他表示祝福！
“我宣布，”
邓国辉对着麦克风说。
“《中国人的国际标准中国人的国际创新》新闻发布会现在开始。第一项议程，请《国际服务管理体系标准》主要起草人汪海洋介绍标准起草过程及标准主要内容。”
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汪海洋身上。祝美琳远远地站在一边。她的目光也像其他人的目光一样注视着汪海洋。但她的目光又和其他人的目光不一样。因为这目光是汪海洋唯一能够感觉到的目光。它像冬天的阳光，它像春天的细雨，它像天使的歌声，它像圣母的微笑，洒落在他那饱受创伤的心灵上，给他自信，给他力量。所以他可以滔滔不绝。所以他可以侃侃而谈。所以他可以神情自若。所以他可以风度翩翩。所以他可以迎来一遍又一遍掌声。所以他可以迎来一声又一声喝彩。所以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他。所以所有的话筒都伸向了他。一个囚徒，一个几乎要判死刑的人，一个差点被社会抛弃的人，从九死一生中艰难地站起来了，重新走进社会，走到共和国的首都，站在一个令世界瞩目的讲台上。好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好一个富贵不能淫的男子汉！此时此刻，他在讲着什么呢？他在讲着一个人生。他在讲着一个理想。他在讲着一个追求。他在讲着千千万万人的故事。他在讲着我们这个历尽沧桑而又自强不息的古老民族。他并没有讲自己。他根本就不需要讲自己。因为在献身于一种伟大的时候，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祝美琳听不懂汪海洋在讲什么。她也不了解汪海洋正在从事的工作。但她了解这个人。她相信这个人。她深爱这个人。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语言。他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他献给自己的爱，是金光闪闪的，是永不褪色的，是令人骄傲的。
散会了，祝美琳在会场门口等着汪海洋。只见他费了好大劲才从记者的包围圈中冲了出去。他们手挽着手来到会场外面的一个小花园，沿着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路慢慢地走着。
“你真能说，就数你说的时间长了！”
祝美琳用夸奖的口气对他说。
“没办法，谁让我是主讲人呢！”
汪海洋说着，扭头看了她一眼。
“我觉得你今天特别漂亮。”
“别骗我了，才不漂亮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是第一次穿旗袍，感觉好别拗！”
“真的好漂亮。一点都不骗你。”
汪海洋对她说。
“今天幸亏你在。要不然我不会讲这么好。”
“这一大堆东西都是你写的吗？”
祝美琳举起手中的宣传资料问他。
“嗯。”
汪海洋点了点头。
“你真能写。我看你可以写小说了。”
“写小说？没想过。不过我要写小说就写咱们俩。”
“咱们俩有什么好写的？”
“写咱们俩怎么认识，怎么相爱，怎么走到一起。”
“以后呢？”
“以后就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祝美琳不说话了。汪海洋也不说话了。他们手拉着手默默地走着，仿佛在走向一条爱情的不归路。他们没有犹豫。他们没有回头。他们没有停留。他们一如既往的向前走着。他们满怀希望的向前走着。他们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好像永远也走不够。他们并不知道。这将是他们共同走过的最后一段人生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