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谢亦桐泰然自若。“下午好。”
“下午好。”
她说,“你知道今天周几吗?”
“周五。”
“你还记得出现在周五下午的音乐课、美术课或体育课时常会遭遇的一种共同命运吗?”
傅默呈笑了。“它们会变成语文考试。”
谢亦桐把手里的卷子举起来。“来了。”
话讲得有点像哑谜,但学生们对考试这类事的灵敏度向来极高,一下子听懂了,顿时哀声一片。
“不要吧……”
“又考语文?这个月的语文考试已经比我爸号称吃过的盐还多了。”
“我学期初专门为语文考试准备了一盒笔,当时我妈还觉得我夸张。结果笔已经没了两次,试居然还没考完。”
下面有人虚着声音喊,“傅老师,跟我们统一战线,守住!”
傅默呈对上谢亦桐的视线。“两个星期以前我就和刘老师说好了,这节音乐课会给我。”
下面的学生起哄,“先来先得!先来先得!”
谢亦桐在门边简短地回他,“这是语文考试。”
傅默呈又说,“临近期末,最近的考试已经很饱和,又是周五,我觉得大家需要休息,劳逸结合。”
下面的学生继续开心起哄,“我们要休息!我们要看电影!劳逸结合科学工作!”
谢亦桐重复一次,“这是语文考试。”
傅默呈又说,“我不认为过于频繁的考试对学生来说有太多正面作用。学习知识应该是出于好奇心,而不仅仅是为了应付一张卷子。”
下面的学生热烈地拥护他。“我们不要卷子,我们要傅老师!”
“你说的很有道理,”谢亦桐说,“但这是语文考试。”
不管他怎么说,她抱着语文卷子,咬定了就是不松口。
在谈判这种事上,最占优的向来不是口才好的人,而是打定了主意固执不退步的人——反正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当没听见。通俗来说就是装耳聋耍流氓蛮不讲理。
傅默呈笑了起来。
他伸手关了投影,低低说了一声,“好吧。”
学生们顿时很失望。有胆子大的,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一句——我方战友实在是太不坚定了。
不坚定的傅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对站在门口的得胜者说,“要帮忙吗?”
“谢谢,不要。”
“那我先走了。”
“哦。”谢亦桐顿了顿,觉得自己需要再礼貌一点。于是她十分礼貌地说,“再见。”
——不过,以刚从人手里抢了课为背景,这“再见”二字似乎无论如何也只是在往礼貌的相反面跑。
傅默呈笑了笑,走了。
谢亦桐拿着卷子进去面对满室哀嚎,分发卷子,无动于衷。
有学生问她怎么称呼。
她说,“我姓谢。谢谢的谢。下学期教你们数学。”
学生于是叫她,“小谢老师。”
之前带路的乖巧女孩子刚才在教室外面等了半天,这时也终于进来了。低着头一路走到自己位置上。
谢亦桐看到,不久前在陈老师办公室里被训话的少年一直看着那女孩子,从教室最前一直到教室最后。她开始低头写卷子,他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原来这些事从讲台上看起来真的这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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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在下面老老实实地埋头做题,谢亦桐坐在讲台上,多少有点无所事事。
假如要认真履行职责,不玩手机,不玩忽职守,监考是挺枯燥的事情。这场语文考试要考两节课,九十分钟的时间,差不多是全程就这么坐着。
——怪不得有的老师考试的时候喜欢在学生身边走来走去,这里瞅一瞅,那里瞧一瞧,偶尔还突然叹气,把学生搞得紧张兮兮。一个人坐在上面实在太无聊了。
讲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瓶橙汁,谢亦桐不动声色地把那上面的广告词、配料、生产商、生产地址、生产日期正着看了八遍,又倒着背了八遍。
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才过了五分钟。
只好又靠着暗地里观察学生打发时间。
方才替她指路的女孩坐在教室后排,正低头认真做题。
方才在办公室被训话的少年——似乎是叫厉深远——坐在窗边,一手支着下巴,居然也在认真做题。
第六组第三排靠左的位置上,一个男生正小心低着头看着什么东西,一副做贼的样子。
谢亦桐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
那男生立马受惊,飞速抬头看她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他脸色爆红,抽屉里咔嗒一声,关上了用来作弊的语文书。
谢亦桐再一次抬头往挂在教室后面的钟上一看——又一次,才过了五分钟。
学生们的笔在卷子上写,发出低低的沙沙的响。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响。四面八方,一声一声,缓慢地融进墙上那面旧钟的指针声响里。
她忽发现那钟有些眼熟。
——深棕色的圆框,左边是只振翅欲飞的塑料蝴蝶,右边是只木猫头鹰。猫头鹰雕得不好,眼睛圆鼓鼓的,活像只投错了胎的小青蛙。
——是十年前刚搬到这个新教室的时候,他们班用班费买来的钟。
——这钟的样式怪兮兮的,负责选钟的女班长那时被大家无情地嘲笑了很久。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班长的脸早忘了,这钟竟还认得出来。
也许是它怪到了极点便开始讨人喜欢,又或许后来的班级只是懒得换,总之这面钟就这么在这里挂了十年。
它的表盘已经很有年头了,微微泛黄。
猫头鹰旁边那只塑料蝴蝶也早褪了色。展翅欲飞欲了十年,仍在原地,听了底下时针、分针和秒针十年不间断的响。当年鲜艳夺目的赤红颜色变成了一种暗淡、柔和的粉红,很有一种见了太多事情后心境变得平和的样子。
认出这面钟的那一瞬间,谢亦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十年前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这一闪间包含着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面孔、无数的气味和触觉,瞬间涌出,瞬间消逝。
她到这时候才真的反应过来,这确实是十年前她在这里读书时候的那间教室。只是当年她坐在底下,是学生,现在她在讲台上。
它也大为不同了。
它的墙壁光鲜而崭新,显然重新粉刷过不知多少次。
反正,十年前他们那一届的同班同学们拿笔偷偷在墙壁上写的那些“xx桃心xx”、“xx老师好讨厌”、“我一定要上市一中”之类的话,现在是一点看不见了。碎碎闲言,豪情壮语,各种各样的笔迹,都被后来者的油漆涂抹盖住,隐藏在年岁渐长的墙壁里,成为凝固的、不可见的记忆。也许连当事人都早忘掉了。
墙壁上张贴的那些东西,一眼看去,形式仍是老一套。橙亮的班级奖状、五彩的手绘板报、形形色色的梦想小卡片、没几个人爱看的成绩排名表。
但内容已经是别人的内容。
它们属于黑压压坐在教室里专心写卷子的、比他们年轻十岁的这一群少年人。是他们的新历史。是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青春。
年年有人十五岁。
墙上,已走了十年的旧钟不慌不忙地继续走,渐渐又走了八十分钟。
下课铃响了。
谢亦桐站起身来。“学习委员负责收一下卷子。谁是学习委员?”
教室后排举起一只纤瘦苍白的手。是那个指路的女孩子。
“是我。”她说。
“麻烦你了。”
女孩从座位上下来,自第一组开始,很熟练地一排一排把卷子收了。偶有一两个没写完的,见她来了,也只好叹口气把卷子奉献出去。
她走过厉深远那一桌的时候,两个人没一点接触。厉深远的同桌把两张叠起来的卷子一起给了她。她接过卷子,走掉,而他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女孩把卷子交给谢亦桐。
谢亦桐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任心澄。”
凡是问人名字,随后都难免要说一句,“好名字。很适合你。”
女孩笑了,说谢谢。
这时有人叫任心澄的名字。是个女生,笑嘻嘻地远远丢了一支马克笔过来。
任心澄接住。
女生笑说,“好姐姐,我忘记更新今天的值日名单了,正好你在那儿,举手之劳,帮我写一下呗!”
“好啊。值日到谁了?”
“就现在那俩往后延一桌。”
任心澄看了写在教室门边小白板上的值日名单,又依着名单上那两个名字找过去。在那边。窗边。两个昨天负责值日的女生有说有笑的。
她们后面坐的是厉深远。
他正在看书。他同桌正兴致勃勃地跟他说着什么,说到好笑处,他也笑了一下。
任心澄收回视线,到小白板前更新值日名单。先是擦掉旧日期,然后写上新日期。再是擦掉旧名字,最后写上新名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
在她后面,点完了卷子的谢亦桐走出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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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桐在去陈主任办公室的路上迎面碰见小曾老师。
大冬天的,这位体育青年大概刚带完一节体育课,羽绒服里就穿了短袖短裤,人一点不冷,精神得很。他看见谢亦桐手里的卷子,打招呼,“小谢老师,这么快就开始上课了?”
“只是帮陈老师监考。”
“那你现在是要去找她吧,正好正好,咱俩顺路,”小曾老师说,“我有事儿要去问她。”
两个人一块走,谢亦桐话不多,小曾老师依然是一个人能说两个人的话。
小曾老师说,“监考挺无聊的吧?我以前也帮陈老师监考过一次,不过我不小心睡着了,据学生说还大声讲了梦话——什么‘我不想考试’、‘他妈的我真不知道考试有什么用’之类的——我确实不是爱学习的人,不过当众暴露本质还是有点尴尬。好在这种事她后来再也不找我。”
小曾老师又说,“(9)班学生特好玩,平时吵吵闹闹的,一到关键时候就很团结。前几个月运动会,我们(9)班总分跟(7)班不相上下,两个班战意都高得很,不愿意输,一直到最后的跳高比赛之前,两个班都还是平手。结果你猜怎么着?厉深远那小子真深藏不露,跳高破了校运会纪录,(9)班赢了!”
小曾老师还说……
这时谢亦桐终于说话了。
她说,“嘘。”
小曾老师:“……?”
此时,陈主任办公室已在两人眼前。门半敞着,里面传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