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谢亦桐一大早起来,刷牙洗脸,拿零食当了早餐填饱肚子,然后换了运动服,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压腰、踢腿、卷腹……权当室内早锻炼。
一面锻炼,一面分神在心里思索着。
昨天她大晚上溜进操场到处摸索,王某强以为她爬铁护栏进去,怀着不那么真诚的好心叮嘱她注意手上伤口。冬寒的天,操场护栏那又长又高的铁网上一根根坚硬铁丝已凝出了冰,冰里还藏着锈,又滑又割手,即使戴了手套也不是闹着玩的。
她拿着钥匙进去,双手安然无事。
——倒是那位老同学手上细长的伤口像极了铁丝的杰作。
再有,前天晚上操场传来诡异巨响,又有可疑人影匆匆离开。马阿姨让宿舍楼的人一一排队登记,他是唯一一个本该在场却又不在的。
傅某人确实挺可疑的。
王某强派她来的时候就一口咬定他是个嫌疑人。他母亲——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与声名狼藉的财富巨头严天世私下有过来往,还曾多次偷渡国际危险区艾什加拉。王某强坚持认为北门家在这所学校里藏着神秘事物,因此母亲一出事,傅某人便放弃在大洋彼岸的优越生活跑回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
他们家果真在学校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如果真有,会与亚洲知名危险分子严天世有什么关系?数周前那起神秘命案里,那个死于非命、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古怪老太太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正思索着,房间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马阿姨的嗓门隔着一层门都能震进耳朵里。
“小谢老师,小谢老师,你起了没有啊!”
谢亦桐说,“起了。”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在音量上完全比不上外面那位,门墙轻轻松松就全拦住了,根本听不见。于是过去开门。
马阿姨挺热情地打招呼。“小谢老师,你今天气色真不错。怎么样,在我们这儿住得习不习惯?”
“挺习惯的,谢谢。”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之前好多新老师刚来的时候都不习惯呢,说咱们这儿冬天潮湿得很,冷得不行,东西口味也跟他们来的地方不一样,那难的啊!”
“噢。”
“不过那是之前啦!咱们现在教师食堂重新装修过,全国各地东西都能吃得上。厨房的大师傅也真是专业的,一炒起菜,那火,哎哟,厉害着呢!对了,食堂你去过了没有?”
“还没有。”
“哎呀那怎么行!咱们食堂环境可好啦,好不好吃先不说,最重要的是便宜,五块八块的就能一直吃到撑,这实惠现在外面可找不到了!你可得去尝尝啊!”
“好的。”
“还有啊,看你前天来的时候就拎了一个箱子,没带多少东西吧?你还有好多东西得买……”
谢亦桐礼貌地打断了马阿姨没边没际的闲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马阿姨这时才想起来似的,一拍脑门,“陈主任让你下午一点半左右去找她。应该是在……第二教学楼三楼楼梯口边上,她办公室就在那儿。”
“知道了,谢谢转告。”
“哎呀,跟马阿姨客气什么!”马阿姨爽快一笑。又想了想。“哎,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说你得再花点心思给自己添点生活物品,你刚来,屋里没什么东西,什么微波炉啦、烧水壶啦……”
说到兴起,自来熟的马阿姨以为两人已足够亲近,说着就要伸手去拉谢亦桐的手,拍她的肩,就像平时和老姐妹们拉扯家常时那样。
谢亦桐一侧身,避开了。“马阿姨,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吧。”
马阿姨愣了愣。天生话多的碰上一丁点也不爱跟人说话的,取向不同,也难强求。马阿姨做宿舍阿姨多年,很快便恢复如常打起圆场,乐呵呵地说,“哎呀,忘了忘了,老师们好多事,不像我成天坐在底下无聊。小谢老师,那我就先走啦,记得下午去找陈主任啊。”
“知道了,谢谢。”
马阿姨一转身走了。没几步,碰上个住在隔壁的女老师,两人趣味相投,热情攀谈起来。第一句话说天气,第二句话说红烧肉好吃,第三句话就奔着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在厨艺上一较高下去了。
家长里短,几句话便亲近起来,笑得开怀,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谢亦桐把门关了。
她向来跟这些事情离得很远。
-
下午到第二教学楼那边去,谢亦桐在马阿姨说的三楼绕了好几圈,没看见陈主任办公室一点影子。
也许是看出她在找路,有个靠在走廊上读书的黑发女孩子向她搭话。
“你好,你在找什么吗?”
女孩子穿着校服,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听话的好学生独有的那种乖巧。长发用一根颜色鲜艳的红发绳高高扎起,衣着干净,白鞋子上没有一点灰。
谢亦桐说,“请问教导主任陈老师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楼上,四楼楼梯口旁边。”
“谢谢。”
女孩子有些犹疑地开口,“不过……”
“怎么了?”
“陈老师刚刚在训人,不知道现在训完没有……”女孩子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因她动作,乌黑长发也跟着动了动,垂在脸颊边。
她看上去有点出神,不知为什么。
好乖的女孩子。
谢亦桐说,“没关系,反正我上去看看。”
她上了四楼,走了几步,一转弯就看见“教导主任办公室”几个大字挂在左手边一扇门上。门半敞着,里面传来陈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陈老师说,“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但你现在这样上课不听,作业不交,考试连名字都懒得写——他们对你不负责是他们有错,但你怎么能不对自己负责!”
陈老师又说,“你不把路走好,唯一要吃苦果的是你自己。人的路,只走一次!”
陈老师说了又说,可办公室里好半天也没传出第二个人的声音。
谢亦桐往边上稍微走了两步,从门敞开处望进去。
一眼便看见陈老师的手在半空里比划着,她的老习惯仍与十年前一样,一旦开始数落学生,那只手就闲不下来地挥来指去。嘴里说一句话,手里就要说两句。
一个少年站在陈老师面前。他手插在裤兜里,脑袋微微偏着,显然正专心地看着地上,根本不去与陈老师对上视线。
陈老师说,“他们不好,你就更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不然以后怎么办?”
那少年只静静地看着地上。冬日的阳光从陈老师办公室的窗户照进来,恰落在他侧脸上。很俊秀的长相,但因年纪不大,棱角虽隐约可见,却有些稚嫩。
陈老师厉声说,“厉深远,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他脑袋微微一动。仍是一言不发。
陈老师火了。站起身来,手指着他脑门,正要说些什么厉害话,忽看见门外有人。“谁在外面?”
谢亦桐推门进来。“陈老师。”
“哦,亦桐,”陈老师脸色稍缓,继而叹了口气。“厉深远,今天就算了,你先回教室。把之前欠的作业全都补上,然后写一份至少一千字的检讨,下周一一起交上来。”
少年无动于衷。
陈老师盯住了他。“我最近很忙,你补上来的那些作业我没空看。你把作业交给任心澄,她是学习委员,让她来帮我检查。”
少年愕然抬头。冬阳里,他忽有点不自在。
谢亦桐看在眼里。
陈老师仿若不觉,仍自说话,“至于那封检讨书,我希望你能在里面认真反省自己,一个一个字仔细写完。要是出现什么病句,我就只好让学习委员来帮你修改了。”
少年移开视线。“没必要吧。”
“你跟我讨价还价,不想写检讨?”
“……我是说没必要给她看。”
“那你就好好写。记住,认真反省。”
“……知道了。”
“你回去吧。”
少年路过谢亦桐身边,知道她定是个新老师,还挺有礼貌。“老师好。”
“你好。”
他走到门边,转身问陈老师,“门要关吗?”
陈老师毫不客气。“别管我的门,走你自己的。”
“哦。”
他出去了。
陈老师摇摇头。“这些孩子……”
谢亦桐道,“挺好懂的。”
“你听出来了?”
“他一定暗恋班上的学习委员。”
陈老师坐回椅子上,靠着椅背,在冬阳照耀里微微扬起头,似是回想。“就是说啊。学生那些小九九,讲台上一览无余。他们还总以为没人知道。”
“是吧。”
“你们当年不也是?像你们班上那个谁,当时坐你后面那个,一上课老盯着你后脑勺发呆,所有老师暗地里都在笑。”
谢亦桐想了想。毫无印象。完全不记得那么个人。她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噢……”
陈老师追忆着,有些怀念地。她说,“不过,当年在办公室里大家最爱议论的还是……”
她忽地顿住。
半晌,终于叹一口气。
“我之前说的话你一点都不信,是不是?”
谢亦桐说,“学校之前出过事,我理解陈老师的担忧。但我也相信警方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学校里不会再有危险。而且,我很需要这一年的中学老师工作经验,这是剧院的硬性要求。”
陈老师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那件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傅默呈他——”陈老师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终于斟酌了措辞。“我看见他和不该来往的人来往。”
“谁?”
陈老师没有回答。
谢亦桐于是把之前准备过的话变了个花样又说一遍。
“操场那件事之前闹得很大,我来之前也担心过……”(指的是上飞机前一夜好眠,安逸得连梦都没做一个)
“但我专门去向警方了解过,它只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学校的意外而已……”(指的是从小曾老师嘴里道听途说了一番)
“而在我的本职工作上,我最近没什么灵感,其实也正好需要换一个新环境……”(指的是当初被表象剧院和相思风月剧院的双胞胎院长要求去中学教书时立马在心里给他们挂上了智力指数不正常的标签,并且至今都没有摘下来)
她不慌不忙,讲得有理有据。
陈主任说,“可是……可是……”
谢亦桐道,“即使他果真藏着歪主意,学校里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多。”
“可你跟别人不一样啊!他——”陈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
陈老师终于说,“算了。”
“抱歉,陈老师。”
“……既然执意要留下,就跟你说一下你的工作吧。”
“好的。”
“从下个学期开始,在初三(9)班徐老师孕假的这半年,你先代任这个班的数学老师。后半年再做别的安排。”
“了解了。”
陈老师说,“至于这几周,你先随便帮忙做点事。我下午安排了一场考试,你去监考吧,正好也先跟学生们熟悉一下。”
“好的。”
陈老师把一叠题目印得密密麻麻的语文卷子递给她。“教室是你知道的。”
“我没去过这个班。”
“你去过的。”
一来一回地打哑谜,谢亦桐明白了。“是我以前那个教室?”
“对。它变化不大,你找得到吧?”
“找得到。”
-
结果并没找到。
隔了十年,当初那间教室在哪一楼的哪一个位置,早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夏天时每到下午窗外的阳光会特别刺眼,照在桌子上,晃眼睛,连字都没法好好写。
上课铃响时,谢亦桐碰巧在楼梯上看见先前好心指路的那个女孩子。
“你好,请问初三(9)班在哪里?”
女孩子有些惊讶,继而有些拘谨起来。“我……就是初三(9)班的。我带您过去吧。请问,您是下学期要接替徐老师的新数学老师吗?”
“对。”谢亦桐说,“谢谢你带路,不需要称‘您’。”
“嗯嗯,好的。教室就在楼上,那边。”
上课铃一向催人,为免迟到,两个人脚步都越来越快,终于在铃声停止前到了一间教室门口。但是,它前后大门紧闭,窗户后面的窗帘也紧紧拉着,活像是把自己盖住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谢亦桐看向女孩。
女孩忽想起什么来。“哦,对了!之前傅老师说过下午这节音乐课他会占用,给大家放英语电影。”
女孩有些犹豫地看向谢亦桐手里的语文卷子。好厚一叠。题目印得密密麻麻的。
谢亦桐直白地说,“电影没了。”
她走上前去,很礼貌地先把教室门敲了三下,然后用力推开它。
教室里挺暗。
窗帘全拉着,底下的学生一个也看不清。只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操作电脑,投影屏的光微微照着他侧脸。整个教室里唯一一点光,就这么落在他脸上。好像那光是在神经兮兮地大声向众人宣告,“快看,这是我在这间屋子里找到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听见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这张最好看的脸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