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谢亦桐一大早便开门从楼上下去,准备到行政楼那边去办后面的入职手续。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宿没睡,精神却算还不错。左右失眠是常事。
才走几步就听见底下的马阿姨用她的大嗓门在大声数落着什么人。
明明四楼已有几个女老师起了身,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和打电话的声音,可这一切都被盖住了。即使隔了几层楼,马阿姨的嗓门仍然大过天,在四楼走廊上回荡着。
马阿姨叫嚷。“你说你,你说你,昨儿大晚上的你往外面跑什么!这么多人名字登记了一圈,就差你一个,我还以为你让人给拖走了!”
她顿了顿,大概是有人在回她话,但声音温和,远没她这么高昂,隔得远了,一点听不见。
谢亦桐走到四楼楼梯口,不紧不慢地往下走。
底下马阿姨又开始嚷了,“回家你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把我给吓得差点都报警了!哎?你这手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淤青和口子?摔了?昨天下雪路滑,你说你也不注意点。”
不知与她对话那人说了什么,不多时,只听见马阿姨转嗔为乐了。
她豪爽笑了几声,说,“行了行了,不说你了。让他们把东西放这儿就行,到时候我一个一个发,谁也短不了。”
这时,谢亦桐走到了二楼。
这层楼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在做早餐,微波炉叮的一声响。有人在洗衣服,洗衣机嗡嗡地低响。有人许是在早锻炼,打沙袋的声音咚咚咚闹个不停。
还有楼底下。
只隔了一层远,除马阿姨的大嗓门之外的、一楼的其他嘈杂也终于能听见了。
电视的声音。空调机的声音。有几个人在搬东西,脚步的声音、说话的声音、箱子放在桌上时嘭的声音……
就在这么多杂七杂八又充满人间烟火意味的声音里,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忽地进了耳朵里。
清清楚楚,与嘈杂的背景完全分离,分明得像黑白照片上一抹鲜艳的彩色。像在茫茫人群中忽然见到一张脸。
——却是告别的话。
他带着笑说,“那就麻烦马阿姨了。东西如果有缺的,一定告诉我。我还有一节课,先过去了。”
马阿姨说,“路上注意点滑啊,别又摔啦!”
一个脚步。开门、关门的声音。淹没在了嘈杂里,没有痕迹。
当谢亦桐走下一楼来,那人已不见了。
一楼大厅里,只有马阿姨站在登记台后边,指挥几个穿着快递服的年轻人把一大堆纸箱子分门别类地搬到桌子上去。
马阿姨看见她,乐呵呵地打招呼。“哟,小谢老师,这么早啊!正好正好,快来挑一个!”
“是什么东西?”
“是空气加湿器,”马阿姨说,“咱们南方没暖气,冬天大多是开空调。但空调吹久了干燥得很。还是傅老师想得周到,给大家一人买了一个加湿器。你先来的,你第一个挑,看看喜欢哪个?”
谢亦桐对身外之物极少有挑拣。随手拿了一个。盒子上的产品图里看起来,是近似于电饭煲的圆滚形状,有一小块挖空了,罩着玻璃罩子,里面有一只呼呼大睡的三花小猫。
她说,“谢谢。”
马阿姨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没干啥。对了,你那屋子住着还好吧?那天打扫卫生,才到一半,我有事先走了,后面全丢给傅老师。小伙子嘛,难免粗心大意的,要是有哪儿没弄干净,你告诉我,我说他去。”
“房间布置得很好,我很喜欢。”
“那就好啦!那间屋子是你的了,随你布置。对了,我是说万一啊,哎,我们这儿卫生挺好,一般不会有,但也说不定——万一屋里有什么蟑螂虫子之类,你不敢动它,只管来找我,马阿姨厉害着呢,一拍一个准!”
“好,谢谢。”
“还有啊,我跟你说……”马阿姨一开口说话便没疲累,好像常人肺里是气和血,而她肺里全是话,一张口就咕噜咕噜个没完。
好在这时昨天帮拿行李的小曾老师哼着歌出了门,马阿姨一眼看见他,叫道,“哎,小曾,你袜子洗完啦?”
小曾老师立马涨红了脸。其实马阿姨并不专爱揭人短处,只是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话太多了,也就难免要有两三句不小心戳了人心窝子。
谢亦桐趁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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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楼在校门边上不远,很老了,可能是全校最老的一栋建筑。虽不时有修整,仍是风霜满墙。
谢亦桐上了八楼。
可能是时间还早,大楼里还没开始忙碌,虽所有办公室的门都大敞着,但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有,也不过是有人翻了翻报纸。
一路静悄悄的,她进了楼梯口边上的809室。
这间办公室不大,只一个看上去仍很稚气的年轻男生坐在电脑前,一面对照着键盘边的某张表格,一面迟疑地在键盘上敲字。
谢亦桐走过去。“你好,我是谢亦桐,昨天到的新老师。今天过来办剩下的入职手续。”
男生小心地把最后一个键按了,抬头看她。“哦!好的好的!请稍等一下。”
他手忙脚乱,急急地站起来,到墙边的玻璃柜里找东西。找半天才找出个新工牌,拿回来递给谢亦桐。
工牌设计得很大气,偏红的底,一张照片,下面还有姓名和工号。
男生忽说,“咦?你这张照片好好看啊,都不太像本人。”
他顿了顿,涨红了脸解释,“噢不不不,我不是说你真人不好看,我是说你和你的照片表情不是很像,那个……”
谢亦桐打断他。“谢谢。”
她把工牌接过来。
那上面的照片是多年前在观岛戏剧学院照的。她只有这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的脸笑得很开心,眼睛里几乎是有光。虽五官一模一样,但是,一眼看去确实不像本人。她本人是不笑的。
这个笑,并不是因为照相那天她心情好。而是p出来的。
照片是某次活动里整个戏剧学院统一照的,原片一出,恰逢某个岛友选修戏剧海报设计课程,为了练习p图,把她的照片要过去练手,花了好几天,成果出来,她原先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变得笑意盈盈。
整个学院的人见了都十分震撼。
——他们说,连谢亦桐这个人的笑脸都p得出来,p图人技术力和想象力都是一流的。真正的双一流p图大师。
——以至于,本来那位双一流p图大师的戏剧海报设计期末作业做得不好,几乎要挂科,硬是凭着这张毫无ps痕迹的照片深深触动了教授,承认此人其实有相当惊人的艺术功底和超乎现实的想象力。
——当然这些是题外话。
办事的男生把工牌给了谢亦桐,接着便登上学校人事网站,要办另一些手续。刚点了几下鼠标,他愣住了。又点几下鼠标。
谢亦桐问,“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没有!不好意思啊,请稍等一下……”
男生伸手拿了电话听筒。迟疑一下。但终于决定拨了一个号码。电话似乎被挂掉了。他挠挠头,只好再拨一次。这次,那边接了。
男生说,“傅老师,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在上课。但我这边在办入职手续,有个校务流程实在是没看懂……对对,那个我已经点了……就是在录入那一步……没有诶,会不会是陈主任忘记给我开权限了……哦,好,我问一下。”
男生办事不力,有点面红耳赤,一手还拿着没挂的电话听筒,对谢亦桐说,“不好意思啊,我这里系统有一点点小问题,待会傅老师过来帮你录入。你可以稍微等一下吗?他九点四十五下课,可能五十左右到。”
“好的。”
“真不好意思……你可以坐在那边,那个椅子很舒服的!”
谢亦桐到男生指着的门边那椅子上坐下了。她抱着可爱的空气加湿器,等着买空气加湿器的那个人过来。要等到九点四十五。
不知是不是因为椅子紧靠着墙,墙外又正好便是楼梯,总有一种在能这地方能听见走廊上、楼梯上所有动静的感觉。
她想着——“哦。傅老师。”
挺奇怪的。十年。她上次从繁市到观岛,他才是个学生。这次她从观岛到繁市,这人摇身一变,已经是大家口中的“傅老师”了。
从进了学校开始,好像人人都在说他。
——小曾老师说,“傅老师多好啊。”
——马阿姨说,“给你安排的屋在四楼,407,采光好,不潮,楼上没人,安静。前几天我才抓着傅老师一块儿给你把屋子打扫过,干净得很。”
——楼下的老师说,“傅老师不是经常不在的么,他家那么近,不是天天住校的。”
——眼前的男生说,“我这里系统账号有一点点小问题,待会傅老师过来帮你录入。他九点四十五下课。”
——十年前的班主任陈老师说,“傅默呈——有问题。”
来的这一天多,竟是遇上的每个人都要把他议论一下,有的说好,有的说坏,有的即使是随意也要提他一两句。
但,耳朵里听了这么多,至今没见过正主。
——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忽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了思绪。
那声音很近,踢踏踢踏的。但,才刚到隔壁就停了,继而便响起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到隔壁领东西。
谢亦桐抬头看墙上的钟。
才九点一刻。
不多时,又一个脚步传来。
但,这次很远,远远地就停了。
就从这时候开始,刚刚上来时还挺显安静的大楼渐渐忙碌起来,脚步声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咚,咚,咚。嗒。嗒。嗒。
大多在遥远处都还听不太清的时候就没了。一小部分能上五六楼,稍微听个响,然后也就没了。再有几个,在809外面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偏生就是没进来。
人潮般嘈杂。全都不是他。
九点半了。还有十五分钟。
这时候,叮铃——
办事的年轻男生忽然接了个电话。
“陈主任,哦对,昨天那个东西我已经做完了,待会我找人拿给您……对了!我刚才给新来的小谢老师办入职,系统里有个地方有点怪,您那边是不是还有什么权限没开给我……好好好,您稍微看看……哦!是吧,真是那个啊……嗯嗯,好,办完了我跟您说一声。”
九点三十五。
男生抬头对谢亦桐说,“小谢老师,你过来一下吧。我这里好像可以办了。”
她起身走过去。
男生打开学校网页。此前陈主任大意之下造成的障碍已没了,一切步骤都很顺畅,只听见键盘噼里响,鼠标时不时点一下。
键盘在响,鼠标在响,墙上钟里的指针也在响。九点四十。
终于,男生重重敲下空格键,松了口气,对谢亦桐笑了。
“搞定了!小谢老师,你的入职程序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工牌的食堂权限、教师休息室权限之类都已经开好了。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你尽管来找我。”
“好的。”
“关于你的工作内容和办公地点,因为你入职时间比较特殊,现在是期末,不太好排班。可能还得等几天,看看陈主任有什么安排。”
“知道了。麻烦你了。”
男生一笑,“不客气。”
此时墙上的分针终于走到了九。
九点四十五分了,教学楼的方向准时传来下课铃声。
不过已经没什么用。
办事的男生再次拿起电话听筒,很不好意思,“傅老师,不好意思刚才打扰你了,那个,你不用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