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谢亦桐行李箱里带来的东西不多,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几件衣服。电脑和书放桌子上,衣服挂进衣柜里。三两下就收拾完了。
因屋中一切都已备好,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新生活就开始了。一面是要做一个尽职的中学老师,一面是要调查一个神秘的案子。
谢亦桐拉开铺了柔软椅垫的椅子,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登上学校网站,在新员工入职系统里确认了入校。
几乎是立刻便收到了回复消息。
对方先是礼貌说了几句欢迎入职的客套话,继而是请她明天早上九点到行政楼809室办理剩余手续和领教师工牌。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
关了电脑,这时方才察觉屋里光线有点暗了,窗外的天色已经阴沉下去。一看表,五点多了。
有点不习惯。
若是在观岛,五点多这会儿,天总是还灿灿地亮着,到处是看热闹的游客们吵吵闹闹的声音,一条条公交船的马达声在海波里乌拉乌拉地到处响,海鸥成群乱飞,好像眼尖的恶贼,伺机便扑下来抢人手里的东西吃。
而这里这么安静。
虽是教师宿舍楼,但左邻右舍大概都还在教学楼那边忙碌着,说不定整栋楼里现在就三个人。她。马阿姨。以及一个正奋力洗袜子的小曾老师。
要是出门,外面会很冷,太阳已经下去了。她十年没过过冬,现在的御寒能力是零。
但时间不早了,若是一直待在小屋里,肚子要开始饿。
——书桌下面有个小柜子,缝隙里伸出薄薄一小条红色包装纸。她没看见。
谢亦桐披上羽绒服,关了空调,到外面觅食去。
路过一楼,不远处某间开着门的屋子里有人正一边走着调哼歌,一边洗着什么东西。而大厅里的马阿姨正在登记台后面专心地嗑着瓜子看电视,一时被逗乐,手肘一扫,瓜子全掉在地上,只好弯下腰去捡,一边笑一边骂。
谢亦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走出去了。
出了门,寒风扑面而来。
这会儿还差几分钟才放学,学校室外到处空空荡荡的,安静得只有冬风在作威作福。
几栋教学楼在这空荡中巍然而立,每间教室都亮着灯,安静无声,却是装满了朝气蓬勃、急欲下课的青春的灵魂。多年前,她也是里面其中一份。
而现在,她走在外面。
隔了十年的两个世界。
走出校门,街道也没什么大修整,还是那样有点点窄窄的。
临近放学,家长们殷殷等候的车快把路都堵死了,无关人士们的车走不了,急得滴滴叭叭乱按喇叭。交警在路中间吹着口哨,口哨声压过喇叭声,用尽全力在指挥。
街对面好多小商铺,书店,早餐店,文具店,药店,过了这么多年竟也是没大变化,像是跟学校绑在了一块,沾了光,分得了学校那份永不老去的特权。
谢亦桐自这些不变不老的东西中间穿过,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公交站,等车,上车,直奔附近最大的商圈,进了家顺眼的店独自吃了饭。可惜味道配不上价钱。
她一个人到处逛了逛,随便买了点东西。
手里虽提了几个袋子,却觉得仍是空的。
离开的观岛是旅游的地方,来到的繁市是生活的地方,风格不同,两处各有各的热闹。但似乎都与她格格不入。
谢亦桐回到宿舍时,已是十点多。
住在这里的老师们忙了一天,各自在屋里休息,楼里并不吵闹,只偶尔才听得见几句笑聊。
大厅里专心看电视的马阿姨突然抬头跟她打招呼。“嗯?小谢老师你啥时候出去的?”
“我出去吃饭了。”
“唉哟!你出去吃饭前真该先找找我,附近好吃的我马阿姨全都知道,包你一年吃到头不重样!你回屋早点休息啊,空调温度开高点,暖和!天气预报说今晚上要下雪呢!”
“知道了。”
回了屋,洗了个澡,就准备睡了。
她这时才无意中看到书桌下边有个小柜子。
柜子缝隙里伸出了薄薄一小条红色包装纸。开了柜门,里面放了好几盒小甜品。糕点,饼干,巧克力,精致又可爱。
开了一盒尝一口,比她乱去踩雷的那家饭店好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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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亦桐裹在被窝里。说是重返母校,实际却更像是独在异乡,脑子有点清醒,翻来覆去不知多久,终于有点睡意。
半梦半醒间,意识飘回到了观岛,阳光明媚,海浪声声,奇形怪状的观岛大剧院永远围着好多人。以为是回去了,可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着学生气的格子短裙,手里还抱着中学教材。
原来这不是观岛,而是十年前的观岛。那时候妈妈领着她,飞跃大半个中国,第一次到那地方去。
是去找五姨。
五姨那时候还不是代理院长,年纪轻轻,是个风头一时无二的戏剧女演员,皮相艳丽,举手投足间十分傲慢。
她那时的墙上便已开始挂照片了。但那时候的照片里,她是年华正盛,明艳照人。
当时谢亦桐以为妈妈带她走亲戚。
可妈妈一开口,是不客气地要美丽傲慢的五姨带她生活。公司那么忙,孩子是累赘。
五姨瞟她一眼。“长得还真漂亮,要是化个妆不得了了。不过,我最不喜欢长得比我好看,年纪又比我更小的小女孩。”
“你是她姨。”
“你还是她妈呢。反正我不管。你自己生下来的麻烦,你自己解决。”
她记得妈妈有点不耐烦。
好在这不耐烦没持续多少天。有人给介绍了观岛附近的一所寄宿中学,只要交钱,学校什么都会管。管吃。管住。管体检。管父母不操一点心。
至于孩子学习怎么样、高兴不高兴、有没有心理问题,那就不是管辖范围内的事情。
年龄各异的学生被送进去,唯一的目的是不违法、不乱纪、不饿死地把成年前的日子耗光,然后领证毕业出门去,从此自己管自己,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不过,那所寄宿学校也不是毫无益处。至少,就是在那里,她找到了她的副业——或者说,她的主业。
反正维持表面上的普通人生活不过是……
轰的一声巨响把谢亦桐从梦中惊醒。
人躺在被子里,周遭黑乎乎的,空气里隐约有睡前打开的甜品的气味。
还有那巨响。声音虽已过去了,但余波仍在,低嗡嗡地朝着四周扩散,把一盏盏寝灯全惊亮起来。
声音是从操场方向传来的。操场一直锁着,不让进人,因此也没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王某强说,“这是上个月发生在某地中学的一桩命案,很怪异。三死一伤。据当地人说,大晚上,先是听见学校操场方向传来轰隆一声诡异巨响……”
——陈主任说,“那桩事,好多人当它过去了,是个意外。但我知道,它没完。”
谢亦桐立马披了衣服起身,不习惯这新房间的床,差点被被子绊倒。
又出什么事了?
教师宿舍楼里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继而起了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点嘈杂了,大家都披了衣服出来,面面相觑,惊惧十分。有人在报警了。
操场的声响渐渐沉寂下去了。铁丝护栏围着的那么一大片地,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不知藏着什么。
有人坐不住,要到那边去看看。万一像上次那样有重伤的人,若是耽搁了送医院,岂不是有性命危险。
既有人领了头,大家便纷纷也跟着出去,人多不怕险。谢亦桐裹在嘈杂惊惧的人群里,也出了门。
门外雪飘天寒。马阿姨看的天气预报没说错,大半夜的果然下起了小雪,丝丝点点的。不过,这么小的雪难以在地上积起来,一落地就化了。不留痕迹。
寒风里,老师们缩着脖子纷纷议论着。
“不是说调查完了结案了吗?怎么又出事了……”
“真邪乎,我都不敢住学校了。”
“是不是要再封校啊?这都期末了……”
众人的脚步声在深夜里踢踢踏踏的,不多时便到了操场门口。操场大门紧闭。厚重的金属锁沉沉挂在上面,有人伸手拉了一下,纹丝不动。
“谁有钥匙没有?”
“操场大门的几把钥匙全都被警方收走了。”
“那怎么办?”
“等等吧。”
有几个老师仍不放心,隔着铁丝网拿手电筒往里面照。
几道手电筒微弱的白光融开操场上的黑暗,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小心地寻找可疑痕迹。但,似乎什么也没有。灯光所到之处,到处都没异状,只有深夜里显得有些暗淡的塑料草地和空无一物的红色塑胶跑道。
操场里很安静。
不久,几个警察来了。
他们到电控室去开了操场上的大灯,明晃晃的白灯把里面照得一览无余,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任何突兀出现的东西。连那把众人惊醒的巨响也早已冬风里消泯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警察叮嘱众人留在原地,开了操场的门走进去。仔仔细细,从一头排查到另一头,除了冷飕飕的夜风直往脖子里灌,别的什么也没找到。
操场角落有一座略微陈旧的铁屋杂物室,平时主要是用来堆放体育器材。它没有窗户,屋后地上有一块用来堆放麻袋的大钢板。此时大门紧闭。
几个警察小心接近。
一个人谨慎拿着枪,一个人拿钥匙把锁打开,一脚踹开了门。
嘭——
门开了,无事发生。
老师们隔着一层铁丝网远远地朝里面张望,只见警察在杂物室进进出出,时而把什么东西搬出来,时而又把什么东西搬进去,来来去去都是些篮球、足球、羽毛球拍、跳远垫子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在里面仔细搜查。
铁屋后面那块堆着几个大麻袋的钢板也搜过了,所有杂物从麻袋里倒出来,一一点过,没有异状。
不多时,空手而归。
警察重关了操场的门和灯。
“什么也没找到。你们确定之前听见声音?”
老师们说,“我们这么多人。哪怕一两个耳朵有问题,也不至于人人都听错吧?”
“说不定是附近工地的施工声。这么晚了搞这么大动静,我们待会去看一看。”
警察做好现场调查记录,又找几个老师详细问了几个问题、做了些笔录,期间,操场再也没有任何异动。
警察走了。
天气这么冷,又是凌晨,老师们也累了,纷纷回去。
但马阿姨不放心,到了宿舍一楼,非要大家逐个登记,看看有没有缺谁少谁。
她扯着大嗓门说,“谁知道?那些作恶的吓人着呢,你们这些和平新时代的小年轻是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暗地里把谁给拖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刚才那一声响搞不好是把人给怎么了。”
她自己把自己给吓着了,说着便抖了抖。
大家叹着气排队登记。
马阿姨一一数着。“103,刘老师。411,秦老师。108,臭袜子的曾老师……”
谢亦桐排在最后一个。
到她的时候,已不需要她自己写什么,马阿姨抬头看她一眼,顺手就把她写了。“407,小谢老师。嗯,我看看……差三个。我想想,111的金老师是回乡下相亲去了。403的徐老师这两天不住校。唉哟!”
马阿姨惊呼一声,“我们傅老师不见了!他是不是被人拖走了!谁给打个电话问问哪!”
大晚上折腾这么一遭,老师们累得很了,有的已经在打呵欠。有人说,“傅老师不是经常不在的么,他家那么近,不是天天住校的。”
马阿姨说,“可我晚上才看见他走进来呢!”
“可能他又回去了呗。您也不是老盯着门口啊。”
马阿姨想了想。“噢,也是嚯。晚上小谢老师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就没看见。哎,我是年纪大啦。大家都快去睡吧,明天还上课呢。”
老师们纷纷散了。有几个这时候看见谢亦桐,猜出她是新来的,笑着打了个招呼,邀请她一起结伴回四楼。路上聊了点闲话,互相介绍了名字、家乡、所教班级之类,进门前互道晚安。
谢亦桐进屋,关了自己房间的门,先复习了刚才几个陌生老师的脸和名字,对应了一下,然后开灯。
她是那种一旦睡眠中途被打断便再也睡不着的人。
走到窗边外眺,雪仍在下。
久违的冬雪。
上一次亲眼看到,是在十年前。那时候等妈妈来接她,等了好久好久。
她想,大概真是十几岁的时候身体最好,记忆里的那天晚上,竟是半点冷的印象也没有。只记得月亮蛮圆了,雪花悠悠地飘。要放现在,风雪里稍微站一下都要冻死了。
雪渐渐大了,纷纷扬扬的,好像满天小小的冰羽毛。偶尔一两粒飞到窗户上,来不及看清它们六角模样,一下就化了。
这时她忽发现操场里走出一个人影。
太远了,看不清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不及多想,那人影已快步出了校门。雪很快便掩盖了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