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江山为戏美人棋

    根底噬蛀, 桃不去病，生路何求。

    可顾执弋，生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桃。

    就算羽翼未丰, 身处重重牢笼之中, 他总是不甘心的, 是想要积蓄力量、奋力去搏上一搏的。

    夏大概是他父亲临终前、手把着手无言中交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所以就算豺狼虎豹环伺、都绿着眼睛流着口水想要扑上来狠狠咬掉这块诱人的肉，他也不想松手。

    他总觉得，他是大夏的王。

    大夏的王，就算是孱弱如傀儡行棋, 那也是王。

    为此, 拼上一拼，死又有何惧呢？

    刀光交错, 寒光伴着滚烫的血液，雨点一般落在人声鼎沸的燕京城里。所幸城内的百姓都已被禁军临时转移到了城郊的安置点，才未出现那尸骸遍野的惨状。

    末路的王爵跟随着舞动的刀光，与血海里复仇的猛士缠斗在一处, 天光渐明，胜负逐见分晓。

    顾执弋一个人向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逆着拥挤的人群，一身黑衣，兜帽掩面，看不清面容, 模模糊糊的, 像是一只黑色的乌鸦。

    寒夜在他身上留下了凉露，又被数人滚烫的鲜血抚平, 缠绵着裹上令人喉头翻涌的湿热腥气。

    他宫内不少美人妃子，大多都是当初战败各国送来的献宝，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叛军的眼线谍报, 此刻不是突然察觉提早开溜，就是趁乱带了贴身的侍女仆从连夜跑了，鸡飞狗跳，一片乱象。

    贵女宫人跑的匆忙，虽然步履凌乱仓惶，兜里怀中却少不了有意无意顺手牵羊的珠翠宝玉，因为跑得慌忙，于是堪堪从怀中若隐若现地露出部分珠光宝气来。

    瞧着是很不合时宜的。

    换作平常，小皇帝见了，定是要沉沉的盯上一阵，然后挥挥手叫人提着大刀来砍头的。

    可这时，有不长眼的低贱仆从婢子，慌不择路撞了他的身，条件反射吓得两腿直哆嗦地打颤儿，他竟也不置一眼，只直直地向前走。

    顾执弋做了大夏这么些年的王。

    就在这一纸宫墙内，从半大的少年，熬成了沉默寡言捉摸不透的君王。

    这几年以来，群狼环伺，更有猛虎恶豺虎视眈眈。

    动动不得，坐坐不得，就连卧着，也都少有安稳。

    ——他作为群臣权势眼中的棋子，就连身为一个人的喜好，都被权势埋葬。

    每一日，坐着这王位，他都像坐在深渊上的一根绳子上。

    其下烈火熊熊，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没人问过他想要什么。

    没人想听他说什么。

    作为棋子，只要确保他在掌控之中，那便没有人在乎他真正在想什么。

    那些鼠目寸光自以为是的“硕鼠”，他们明面上有多卑躬屈膝，背地里便有多颐指气使不以为意。

    ——不过是食黍之鼠，目无远见，不过以其肥硕之躯，依仗盘根错节、打了几个地洞，便沾沾自喜，自以为天下棋局尽在掌中。

    他们不在乎顾执弋想什么。

    顾执弋同样也不在意他们想什么。

    王总是生来孤高冷清的。

    所谓孤家寡人，最是如此。

    这条路，走到最后，便没有归途。

    顾执弋曾觉得，这是世间的一条真理。

    也是他的宿命。

    ……

    楚舒在重重围墙之中奋力奔跑。

    宫闱深深，她实在身体虚弱，跑的费力，便扔了身上繁琐厚重的外衣，只着了中衣，就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可是跑着跑着，她心里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朱红的宫墙高耸笔直，却挡不住连天的火光与热浪，越过墙头、又穿过散乱的人群，扑在脸上，楚舒遥遥望了一眼，恍惚之间，只觉得灼痛极了。

    一年，两年，三年……数来数去，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年了。

    这许多年来，她流过血，也流过泪，曾经怀念过计划开始之前那个纵马狂奔英姿飒爽的自己，也曾经对着南朝楚国的碑刻刻骨铭心。

    可这许多年来，她曾经以为自己清醒极了，到头来，却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仿佛身在梦中，又像是要随风飘走、却又被那根名为仇恨的黑钉死死定在地上。

    年复一年，日日夜夜，刀山火海、烈火煎身，夜有所梦，日有所想。

    ——恐怕除了她们这样的人，再没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楚舒以往一直觉得，这种事情，如果想得太多了，那肯定会发疯。

    现在看来，她果真是疯了。

    ──究竟是，御前花下，描眉的疯狂。

    还是──三里坊半盏灯下，一眼惊醒梦中人。

    楚舒冷眼看着，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莫名其妙变得很奇怪。

    可除她以外，没人知道这种奇怪。

    她生来聪慧，又怎会不懂男/欢/女/爱。

    可是这全天下的男人里，唯独那一个不能对之倾心的，就是顾执弋。

    有天夜半三更，楚婵守在屋外睡得正熟，而一墙之隔，在这金碧辉煌的昭纯宫里，楚舒却硬是睡不着，睁着眼、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

    在那里──

    在与那个探子无意对视的眼睛里。

    ──在那片仇恨幻化的火海之中，楚舒不止看见了对方，也看到了自己。

    大抵是灯会里暖黄的灯光太过朦胧和温情，熏花了她的眼睛，以至于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荒唐。

    每个人都告诉楚舒，你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人。

    你背上，是国仇家恨，是南国复兴的希望，是天下太平万世大同的担子。

    ——你是终结暴君的鱼饵。

    于是，她才怀着仇恨和恶意将自己伪装，走进那座富丽堂皇的王朝。

    那时候，楚舒虽然行事冷静，可眼里除了赤红的恨意，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是等到期待已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她伸手接过细白的药粉的时候，却突然慌了神。

    ──没来由地、突兀地，慌张起来。

    那天夜里，她想了很多有关军事、政治上的问题，最后却突然忍不住地回想自己的人生——

    ——以及，无法避免地，想到顾执弋。

    这么些年，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昔日里曾有人许愿成为天空里无羁的鹰，走到头却甘愿做了他人手中黑白的棋子。

    可是即便是做了棋子，楚舒却还存着痴心的妄念。

    于是也开始想，那名为“复国 ”的计划，究竟是祈愿和复仇，还是只是苏家人背地里借之而夺天下阴谋的旗号？

    ──换句话说，这么多年，她步步惊心、谨小慎微，究竟奉献了什么、又是否达成了当初的目的？

    楚舒脑海中顿时划过无数张冰冷又锐利的面孔，可反反复复，到了最后，脑海中却只存下了一人的温存与暖意。

    清晰而又柔软，怀着炙热和滚烫，看似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一切恍如大梦初醒，她竟一时想不明白。

    于是眼前万物，忽然漂泊渺茫，不知所终。

    ……那天楚舒一直想到天色将明，可思绪纷扰、来来去去，最后，竟只觉得真真假假、满目虚实凌乱，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

    楚舒提着裙摆，踢了精致又沉重的宫鞋、只着了寝袜，在随着夜色逐渐沉冷下来的青石板上奔跑。

    刚经历过生死之间的搏斗，这些年孱弱至极的病身很是不适应，胸口大幅度起伏着，楚舒边跑边咳，只觉得狼狈极了，却又顾不上再想。

    把楚婵敲晕前，背靠墙角的少女还是对她说了几句话。

    “国仇家恨，国仇家恨。”

    她笑了，眼里突然平静下来，因着褪了癫狂，便显得有些悲凉。

    “彼时楚氏为王时，苏家便有谋权篡位之象，后因战事才被迫停息。如今亡我国家之顾贼已死，实因义军刺杀，只可惜这大好江山，最后竟真是都便宜了那姓苏的狗贼——”

    她蓦然停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语调也不再咬牙切齿，逐渐变得轻缓。

    “还有王上。”

    “对，还有王上。”

    少女低低地啜泣起来。

    “我们大仇得报，可王上——

    ……

    “他、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可他当年没了父亲的时候，还是那么、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他的血海深仇，又要向谁去讨回呢？”

    楚舒听了，打人后颈的手没停，可当时心里却是蓦然紧了一下。

    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忍不住边跑边想，或许，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爱顾执弋的。

    既然想不通，那就先不想。

    总得，先把人留下。

    ——找到他，然后带走他，然后藏起来。

    反正，他不能死。

    楚舒在心底对自己默念了一遍又一遍，逐渐坚定下来。

    ——顾执弋，不能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肯定是会写完的，只是最近各种资格考试比较多，所以更的慢，大概率隔天或周更吧，辛苦小天使们追更啦qvq感谢在2021-08-02 20:49:14~2021-10-12 00:4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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