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如果百里宽仁是为了赵王,不是为了神道,那么罔顾自己阿爷的性命就说不过去。
只有他是一心为了神道,是神道无比虔诚的信徒,才让人勉强可以理解。
但如果是为了神道,神道明明已经被武攸决诋毁若此,哪里还有在百姓口中挽回口碑的希望?
一帮疯子。不可理喻。嘉乐道。
如果不提罔顾他阿爷性命一事,也不提漠视或疏忽掌秋使刺杀武攸决一事,那么有可能,百里宽仁与武攸决联手,要推某人上位,连武攸决对圣人的坦诚相告,都在这两位同窗的计划当中。
被蒙在鼓里的不是百里宽仁,是圣人。
圣人自以为武攸决在帮她捉拿匪首,剿灭春秋道,实际上武攸决只是为了获取她的无比信任,从她手中获取更大的权力。
而百里宽仁,是为了这个目的给武攸决铺路的献祭者。神道,只是他们用来驱策信徒的工具。
武攸决何以不让百里弘毅向圣人坦白百里宽仁之事,因为他自己想利用这件事,获取圣人的信任。
武攸决在宣仁门前慷慨激昂,一回来就咳嗽不止。
“兄长,找医工来看看吧?”
“不必。”
“百里宽仁已经被押入大牢,现在要提审他吗?”
武攸决看了他妹妹一眼,“暂时不用。等我见过圣人之后,再看如何处置他。”
为啥不用呢?匪首抓住了,不得赶紧审问出春秋道余孽吗?别以为抓住匪首就没事了,五年前还抓了个逍遥子呢!
“含嘉仓的粮食可有下落?”
“听说运到了城北的山里,高秉烛已经带人去了。”武思月道。
咋就这么容易听说了呢?听谁说的?百里宽仁放出的风吧?不然这也太顺利了,先轻而易举抓了匪首,然后马上又找到了粮食的下落。
这么急功近利,就不怕惹人怀疑吗?
果然武思月接着道:“可是兄长,我隐约觉得,春秋道五年的布局,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瓦解。”
武攸决避重就轻道:“你说得很对。春秋道的掌秋使虽然已经被擒了,但春秋道的余孽很多都在神都,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妹妹问的是余孽吗?你转移话题了吧?
然而武思月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应道:“嗯。”
大理寺裴谏带着人四处张贴告示,大力搜捕宇文佩佩。
“裴亭长,这红绡坊的红牌,真是春秋道的人?”
“她当街行刺东川王,能是假的吗?”
佩娘没死,踏雪说。不过受了伤。被柳十郎偷偷接回了家中。
“别怕,我都打点好了。那些官兵找不到这里的。”柳十郎安慰道。
“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无论你是刺客,还是红绡坊的佩娘,在我眼里,你都是我的春禾。”
“来,尝尝这个。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还喜欢往里加点蜂蜜,不然觉得没味。我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的。”
佩娘热泪盈眶,“我有我的难言之隐。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春禾了。官府迟早会找到我的。你快走,我会连累你的。”
柳十郎紧紧抱住她,“我知道你这些年受委屈了,我会保护你的。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如果你不愿继续留在神都,我带你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佩娘感动道:“十郎,我答应你。我们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春秋道头目百里宽仁被生擒,含嘉仓的粮食被追回。武攸决去向圣人请罪,是他当日私放百里宽仁,以致今日之祸。
圣人念其功,且此事武攸决早已告知,是以哪里还会追究他十年前的过错?
“人人都知道你是剿灭春秋道的大英雄,朕现在罚你,岂不又要骂朕昏庸啊?”
果然声望太高,罚也不好罚了。
“圣上让奉御郎找人接替他的职务,从此在圣上身边帮忙处理朝政;待时局过去,让他去中书省担任侍郎。”
“圣人真是宠信他,”嘉乐道,“连自己的耳目、臂膀都要交给武攸决的人来管。又是处理朝政,又是中书省,这是要培养储君啊!”
“武攸决只需安分守己,坐等圣人归去,皇位就是他的了。看来没有什么赵王什么事了。”
武攸决是武家人,跟圣人同宗,亦算正统。武攸决此人心机深沉,如今深得圣心,又得民心,想必即便之前有什么赵王之类,此时他也会改变心意了。一是因为武攸决的野心,二是因为任何其他人上位,都不会容许武攸决这样的存在。
弄月:“郡主,百里宽仁折腾十年,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武攸决上位?为了他连自己阿爷都不要了?他跟武攸决这么好?”
嘉乐:“没听百里弘毅说过吗,百里宽仁觉得自己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他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期待人们的赞赏。他师从逍遥子,是春秋道的信徒,他痛恨当朝,寻求改变,以为武攸决可以帮他实现这一切。所以甘愿为人做嫁衣。”
拈花:“郡主说的是。春秋道的人心怀梦想,意志坚定,但要被利用也好利用。连掌春使都被奉御郎蒙蔽,整个春秋道还不是在奉御郎股掌之间?”
“看来朝中要出来一位皇太侄了。奉御郎现在与圣人君臣相和,谏言圣人举行开仓仪式,以振民心……”
“开仓仪式?”嘉乐一怔,“这是还没完哪?”
“烛光君,有关东川王被刺的消息都不见了。”
“含嘉仓被炸的消息呢?”高秉烛一到联昉,就听人汇报道,“含嘉仓爆炸的时候,有不少目击人,应该留下了不少口证。”
“也不见了。难道我们联昉又出内奸了?”
高秉烛一惊。
武攸决召见高秉烛,请他喝茶。
“这茶具不是千目阁的。”高秉烛道。
武攸决:“真是观察细微。这是我自己的茶具,因为要在这里长住,所以我把自己的茶具带过来了。”
不是。圣人不是要你去协理朝政吗?你怎么还抓着联昉和内卫不撒手?
“你和我妹妹思月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你现在虽是内卫,也在联昉当值。联昉有一条规矩,是断情绝爱。你将思月置于何处?”
高秉烛一愣。
武攸决继续道:“依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规矩都是以前的公子楚定的,我看毫无必要。这些规矩并不能使得联昉更强大。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思月。”
武攸决对待两人之事的态度,突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一点让人警觉。这更像是让人甘心赴死前,喂的最后一颗糖。
“含嘉仓的粮食已找回,下午你就去不良井发放了吧。不日圣人将亲临南市,举行仪式,安抚民心,开仓放粮。”
“圣人亲临?”
“对。所以我将这个重任交给你。你能保护好神都的存粮吗?”
武攸决将内卫的令牌给了他,“凭此令牌你可任意调动内卫。高秉烛,你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高秉烛去不良井发粮,看到人们一张张喜极而泣和感恩戴德的面孔,他很高兴也很欣慰。自小七等人死后,不良井的人终于又接受他回来了。
但高秉烛心里并不轻松,他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春秋道覆灭得太顺利了,粮食找回来得也太顺利了。
“你怎么在这里?百里二郎怎么样?”高秉烛看到了白浪。
白浪唉声叹气道:“唉,谁能想到我们郡马的兄长竟然是春秋道的掌春使呢?他这几日都闷闷不乐的。我们郡主倒没什么,还对他跟以前一样好。我们郡主说,这事还没完哪!”
高秉烛抬头,“她这话什么意思?”
白浪四下看了一眼,小声道:“我隐隐约约地听说,奉御郎想……”白浪往天上一指,“本来现在圣人对他信任有加,这事差不多板上钉钉了,没想到他还等不及,怕是还要搞事。”
高秉烛心里一凛,“她都知道些什么?”
白浪:“咳,我们郡主能知道什么?她就是爱琢磨事儿,自己瞎琢磨的呗。我觉得不大可能。俩大郎密谋十年,合伙搞了个春秋道?不可能不可能。圣人对武家人还不够宠信的吗?”
高秉烛起身便走。
白浪赶忙拉住,“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我是不小心听了一嘴,不是你我也不会说。”
高秉烛头也不回,“知道。放心。”
百里弘毅想去见被关在内卫大牢的百里宽仁。
“有些问题我想自己问清楚。”
“还有什么好问的?”武攸决厉声道,“他现在人活着,还成了春秋道的掌春使,我们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百里弘毅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奉御郎,我知道后果。”
武攸决拦不住,让百里弘毅去见了百里宽仁。
“你不该来,”百里宽仁道。
“有什么该不该的?你一个本该死的人,不也还活着吗?”百里弘毅直言直语。
“还在恨我?”百里宽仁拨弄着烛火。
“神都上下谁不恨你?谁不恨春秋道?我来是想问你,你做这么多事,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二郎,你不明白。人活着就是心里这一点执念。虽然我人头即将落地,但我心中的执念不会消散,一定会有人来继承的,完成我们未完成的大业。”
“你回去吧。我很快就能见到阿爷了,我会当面赔罪。”
裴谏继续带人全城搜捕宇文佩佩,不会想到春秋道先找到了她。
宇文佩佩是来复命的,“见过师姐。”
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春秋道杀手新任十六夜宫嫣,“郎君说了,你做得很好。”
宇文佩佩担忧道:“可是东川王没死。”
宫嫣:“郎君说了,东川王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行刺让那妖后对公子楚起了疑心。没了东川王,联昉就再也无法行使监察之职。”
宇文佩佩:“郎君深谋远虑,佩娘受教了。”
两人皆称呼“郎君”,而非“春使”,显然春使之后,还有人。
宇文佩佩欲言又止,“只是我……郎君对佩娘有再造之恩,佩娘感恩戴德,投身以报。佩娘想求一个恩典,”宇文佩佩跪下道,“待我事成之后,让我离开神都吧!”
或浪迹天涯,或归隐山林,从此不再回神都,也不再过问世事。
宫嫣答应了。宇文佩佩喜出望外。
不远处的马车里,一只手掀开车帘,宫嫣看了一眼。
柳十郎去买吃食给佩娘,又被御泥坊招徕生意,一下子买了三瓶净颜泥浆。
不久前一个月没有几瓶、连几位郡主都买不到的好物,此刻竟然摆得满柜台都是,柳十郎一下子能买三瓶。
莫非这御泥坊与春秋道有关,春秋道和奉御郎大业将成,他们这是在开始庆祝了?
宇文佩佩眼睁睁看着柳十郎喜滋滋地带着给她买的东西经过,咫尺的距离她连一句“十郎”都喊不出来。
她缓缓倒下,身后的宫嫣落下一滴泪水。
宇文佩佩没有死在刺杀之夜,踏雪之手,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她那对她有再造之恩的好郎君,怎么可能放她活着离开神都?连联昉有关东川王遇刺的消息都抹除得一干二净,岂会留她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把柄。
百里宽仁行刑前夜。武攸决来看他。
“宽郎,我们多少年没在一起下棋了?”
多年前,百里宽仁一介书生,因针砭时弊,痛斥当朝,被内卫审查。当时他的同窗好友武攸决,已经是内卫首领奉御郎。
“杂草漫野,明火焚之。天道有为,去芜存菁。”武攸决一句话,勾起了两人的共同回忆。
“北溟书院有个逆贼,叫逍遥子。他妖言惑众,召集了很多弟子,建立了春秋道。你也是他的学生吧?”十年前的武攸决对十年前的百里宽仁道。
“你觉得靠笔墨就能逆天改命?不,你错了。你人微言轻,再多的笔墨也改变不了你现在的处境,实现不了你眼中的公平。杂草漫野,需要用明火焚烧。明火是什么?是权力。现在拥有最大权力的是圣人,那就只能取而代之。”
十年前的武攸决,寥寥数语,重塑了百里宽仁的信仰。春秋道不再是他笃奉的信仰,而成为了他实现心中所念的工具。
他成了武攸决的马前卒。如今慷慨赴死的结局,在十年前就早已注定。
所以他对武攸决诋毁春秋道无动于衷,因为他相信武攸决会帮他实现他的执念:一个公平公正、惟贤是用的新朝代。
想法没错,但手段错了。
一个将人命视为草芥、将百姓视作蝼蚁的组织,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公平公正,不会惟贤是用。它从根上已经烂掉了。
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百里宽仁你既然以为武攸决这么重要,是你要慷慨赴死也要为之铺路的人,为什么掌秋使刺杀奉御郎,你无动于衷、毫无预警呢?
你将所有的希望系于他一身,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珍惜爱护呢?
“如今这把火,已经烧到圣人跟前。”十年后的内卫奉御郎兼联昉公子楚,武攸决,与已经成为阶下囚的百里宽仁,相对而坐,“当初你我二人立过誓,要一起改天换地。这么多年,卧薪尝胆,九死一生,如今我们的火就快让这个朝廷涅槃重生了。”
百里宽仁郑重起身,肃然跪下,“杂草漫野,明火焚之。春秋道掌春使,拜见归藏凤。”
归藏凤。归藏凤出来了。归藏凤出天下倾。
武攸决就是归藏凤。他不是逍遥子要的归藏凤。
可是,百里宽仁,你到底是不是春秋道的信徒?说你是吧,武攸决都把你师父、把春秋道诋毁得一文不值了,你还对他死心塌地;说你不是吧,春秋道的口号和你春秋道的身份,你倒是铭记在心。
你就是个四不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四不像。
“多年前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我一直谨记在心。”百里宽仁道。
武攸决将之扶起,“得天下之道,得其民;得其民之道,得其心。我们是从泥潭里走过来的,我们曾经看尽冷眼,受尽屈辱,从今以后,这一切都要改变了。”
这跟人里应外合、欺瞒诈骗得来的民心啊!你可得好好掩盖住你的尾巴。
你其实已经露馅了。联昉有关公子楚遇刺、含嘉仓被炸的消息接连被销毁,宇文佩佩被灭口,以为没人能猜到这里面的阴谋吗?
“你是答应过我的。将来修史,我位列公卿之首,我的不甘和愤怒,我的才华和抱负,都会被世代传颂啊!”百里宽仁满怀希冀道。
这是他甘愿赴死以成就武攸决的条件。
然而武攸决的回答却有些避重就轻。他侧转身子,不再面对和直视百里宽仁,“这一天,马上就会实现了。”
武攸决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一个老油条。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而又滴水不漏。
跟这样的人合作,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他的垫脚石。
事到如今,不管百里宽仁相不相信他,都真的要去赴死了。
所以从一开始,武攸决就是要救百里宽仁的,为了让他进入春秋道,控制春秋道;或许当年揭露和指控百里宽仁的罪状,都是武攸决做的局。
那么,百里延给武攸决写的那封求救信,算是怎么回事呢?多此一举。
柳十郎回家没有找到佩娘,于是开始发疯地到大街上找,却被路人告知宇文佩佩已经被内卫格杀了。
他于是找上了正在检查粮食的内卫奉御郎,意图刺杀,被左右拿下。
“我想问奉御郎一句话,为什么要当场诛杀春禾?”柳十郎声泪俱下地质问道。
武攸决问了旁边的内卫才知道春禾是何人,“宇文佩佩勾结春秋道,当街刺杀东川王,是诛九族的重罪。当场诛杀已经是开恩了。”
“她只是从犯,她没想刺杀东川王,她是被逼的!她只是个弱女子!我们原本是要离开神都的,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柳十郎悲愤欲绝,“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呢?”
就……东川王若是死了怎么办?因为他的春禾是被逼无奈才出的手,所以东川王就该死了吗?
再说,红绡坊是联昉的一个联络点。别说你的好春禾被人养了这些年,就是为了刺东川王这一下。怕是泄露联昉情报的事情也没少干。
武攸决:“犯了重罪还想从头开始,可笑。你柳十郎反正也不愿意为她赴险,出了事也想着避祸。如今一了百了,不也合了你的心思。”
如果武攸决不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他说这话的确义正词严,合情合理。柳十郎在他面前,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思维的高度绝不可同日而语。
武攸决起身离去。柳十郎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悲愤和绝望。
春秋道的归藏凤可以毫不犹豫地像捏死一只蝼蚁一般,捏死柳十郎;但深得民心的奉御郎,却向世人展现了他的大度。
他轻轻巧巧地将意图刺杀的人就这么放了。就是这么一放,就出了后来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