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夏商玦猛地转身,只见少女身着浅蓝色罗裙,披着素白的云纹斗篷,如她身边的雪一般皓白。天光渐暗,兜帽罩在她头上,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没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讶异。
她左眼里似乎浮起一朵小小的萤色花,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直白,她微微侧脸,眨了下眼,那巫萤又消失不见,只让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他注意到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暖炉,握着几枝殷红的山茶,好好地护在斗篷底下。
他笑道:“还真是花下香满衣。”
少女对于他不知是真心赞美还是挑逗的话语倒有些反应冷漠,并无回应,片刻之后,轻轻将兜帽取下,直直盯着他。
她的眼睛里像嵌了两颗月牙,在或明或暗的天色里亮晶晶地发着光,顾盼间流转生辉。眉儿因为他的出现微微拧着,弯弯似秋波浮影,楚楚动人。
夏商玦一讶,含笑道:“原来是你!”怪不得对他如此冷淡。
炎儿冷哼一声,“你若是无事,尽早从我的花林出去,我这花是用来酿酒的,沾不得太多人气。”说完便捻了一朵酒含花,回身飞入置在雪地里的竹篓里。脸儿微鼓圆润,寒风中显得白里透红,娇憨可人,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夏商玦嘴角莫名勾起一抹愉悦的笑,“你在为那日的事记恨我?”
炎儿一愣,道:“无所谓记不记恨。”却是有些戒备。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仿似随意地问,幽月冥离这儿太近。
夏商玦有片刻凝住,不知该怎么回答。随即瞥见她怀里的野山茶,灵机一动,“不想辜负了这皑皑白雪,便上山来寻花来了,说起来,”他故意道:“倒和你一样。”
炎儿看了一眼怀中的山茶,默默不语。一会儿后,拎起竹篓,“我要离开了,你若无事,不要在这儿逗留。”
夏商玦默立片刻,看着她的背影远远地道:“风过无痕,水过无迹,你我之间只有白雪,无墨痕。”那抹身影渐渐地融在了雪里,没有回应声传来。
炎儿把金兵魄压在了幽月冥底下,昨夜在幽月冥看到夏商玦,想必他已经猜到,或者怀疑。但毕竟幽月冥有九阴守着,无人能进,是最安全的地方,除非父神亲自到幽月冥去。
炎儿一时百感交集,小腿一侧,不小心踢翻了青鼎炉,呲的一声,正在温的酒洒在了雪地里。
“原本还不想打扰你,不想你自己倒把它给毁了。”
闻声炎儿一惊,抬起头,却是昨夜才见过的夏商玦。一身华丽的紫色衣袍,站在前堂和后院的连接处。
炎儿惊讶地忘了说话,忙跑到前堂去看了一眼。
夏商玦好笑地问:“你在干什么?”
炎儿舒了一口气,还好小灻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她笑了笑,看着夏商玦似真似假地说:“我看看我的客人有没有被你吓跑。”夏商玦一愣,随后低笑出声。
炎儿把青鼎炉和温酒壶扶起,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要找到那日在河边布施药酒的女儿并不难,是吧,酒儿姑娘?”
扶着温酒壶的手微微一顿,眸光闪过一抹异色,却不着痕迹,“你找我做什么?”
夏商玦唇角微勾,“花香袭人,始终停留在鼻端,让我夜不能寐。”
炎儿的脸瞬间僵住。
见她愣怔的表情,夏商玦笑着走开了。
炎儿拿钩钳挑了挑炉里的火,这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怕得多想,炎儿也不是不会多想,只是不愿多想。
他自顾自寻了张凳子在炎儿身旁坐下,“听说你这儿的酒很好,可否让我也尝尝?”说着就去接炎儿手中的温酒壶,炎儿只是盯着他,没有放手。夏商玦挑了挑眉,只是往前堂看了一眼,便有人进来,手里拿着几枝相思红,夏商玦伸手接过,那人便出去了。
夏商玦道:“昨夜见你捧着红山茶,便想到了我喜爱的相思红,挑了几枝殷红如血的,就想拿来给你了。世间咏山茶者少,咏相思者居多,我想,你也会喜欢它的。”
炎儿神思一晃,某段记忆于脑海中飘然而过,片刻之后,她轻笑着说:“我倒觉得我的山茶比你的相思红好。或许就因为咏相思者居多,我倒不喜欢过多注意它了,说起来,在我这里,相思红却是被人烦累了,谁都能附庸风雅一番。”
夏商玦怔住,倒不想她这般伶俐,虽然也未必是说他。
“那么我倒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闻言,炎儿侧头看他。
他指了指她手中的温酒壶,“人都说酒能消愁,你怎么看?”
炎儿想起那些忘客,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人们往往习惯于依靠酒去完成一些东西,得到,舍弃而我却喜欢做人们不习惯的事。”
夏商玦听了笑起来,“原以为爱酒之人,至少会有这一个原因,不曾想你却相反。所以,你不认同那些借酒消愁之人?”
炎儿微微一笑,“不经他人苦,不言他人事。每个人有自己的经历与难言,我没有资格评判。”
夏商玦噎住,惊讶之余有些讪讪,遂转移话题,“这酒是你酿的?可否让我尝尝?”
唇角勾起一抹生涩的笑,炎儿道:“我已许久不酿酒,这些酒都是半抹和襄铭酿的。”
夏商玦察觉她笑容中有异样,却不知何故。“你为何不继续呢?”
炎儿往青鼎炉里添了火,不打算回答。
“会在百濮行医的人,除了你,我还认识一个。”
炎儿心内暗自一惊,却只说了声“是吗?”夏商玦说的人,莫非是谈老头?也只能是谈老头了,只是夏商玦又怎么会知道谈老头?
夏商玦接近日落才离开,出了门,白泽道:“公子可是对这位姑娘上了心?”
夏商玦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却又看向天边难得的晚霞,嘴角不自觉微微弯起,“只是觉得她很是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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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儿斜坐在窗台上,看着襄铭贴碧窗纱。祭月说夏商玦本来已离开了百濮,前不久却又回来了,倒也再未使雷霆逼迫阿公,也许,父神终究还顾念娘亲几分。过几日就是祭花节,炎儿让半抹去跟谈老头说一声,到时来吃饭。半抹一溜儿跳上梯子,抢过襄铭手里的碧窗纱,装作没听见炎儿说的话。
炎儿轻叹口气,提着两壶酒出门了。
她沿着河边行去,却因为胡乱生长缠绕的藤蔓不得不改道从桥过去,拐过几个巷子,才找到那间破旧不堪的茅屋。
茅屋冒着浓浓的白烟,空中飘着浓重的呛味,像是着了火。
炎儿忙快跑过去,拉开门,见霭霭烟雾中衣衫褴褛、胡子拉渣的男人正弯腰站在灶台前,捣弄着一锅黑乎乎的药。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谈老头抬眸,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继续熬制锅中的药。
过了近半个时辰,炎儿看他的药火候到了,给他递了个罐子。谈老头接过,小心地把药装入罐子,封存好。
一切摆弄完毕,谈老头到河边洗了把脸,炎儿把两瓶酒放在他的小庖厨里,“十五那日祭花节,你来和我们一起过节吧。”
谈老头没答应,也没拒绝。
炎儿突然想起一事,问:“你认识夏商玦吗?”
谈老头眯着眼抬起头来,“阿玦?”他淡淡道:“最近他每日都会到这儿来。”
炎儿一慌,“什么!”
谈老头问:“怎么了?”
炎儿道:“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在这里,我只是酒七。”谈老头沉默了一瞬,轻轻点头,没有问原因。
不多久,正说话间,门外传来几声咳嗽,两人钻出屋门,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夏商玦。
谈老头瞥了炎儿一眼。
夏商玦向谈老头行了一礼,目光转向炎儿,带了些许笑意,“你怎么也在这儿?”
炎儿正在想怎么回答,谈老头已先开口:“酒儿是我的干女儿。”
夏商玦淡笑道:“难怪你会在百濮布施药酒,谈叔是个天地不怕的人,那你就不奇怪了。”
谈老头瞪了一眼夏商玦,“若不嫌弃我这茅屋破,留下来吃晚饭吧。酒儿也留下。”
炎儿和夏商玦同时说了一声“好”,不禁抬头,四目相对,又匆匆离错开。
夏商玦微笑着低下头,钻进谈老头的矮茅屋中,他一身华服,竟也毫不犹豫地落坐在谈老头蒙尘的椅子上。
炎儿刚刚没来得及问谈老头怎会认识夏商玦,现下好奇他们的关系,暗暗观察两人的神色。谈老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把炎儿带来的两瓶酒递了一瓶给夏商玦,也不说话。夏商玦脸上完全不见初见时的凌人,对谈老头还似乎有着几分敬意。
夕阳落尽时,吃完了饭,炎儿走到河边消食,夏商玦来到她身边,“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炎儿疑惑地看向他,“帮忙?帮什么忙?”
夏商玦道:“我先给你说说谈叔和我父亲的事吧。”
一个世族家的少年,奉命代表家族去讨伐山林中做乱的妖物。少年初出茅庐,年少轻狂,被熟悉地形的敌人设计掉入陷阱,又被阵法困住,他的部下都被拦在山下,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少年一个人在黑暗中呆了十几天。
终于,头顶的黑暗被破开一小条缝,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嘿,下面的,你怎么样了啊?我拉你上来。”
年轻的声音像一抹阳光,他许久未曾见过的阳光。他能受住饥饿,能忍住寒冷,此时却才发现,原来在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里,他其实在害怕一样东西。
上头的少年扔下来一根藤条,他看了一眼,有些嫌弃地闭上了眼。
“喂,你快拉着藤条上来啊。”上头的少年催促道。
他继续闭着眼不说话,他根本不可能上去。
见他没有任何动作,少年一直不断地催促,“喂,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上来?”活像他自己掉在陷阱里一般。
因为他始终没有搭理,少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声草叶翻动的细碎声,他终于不耐烦地走了吧。
正当他这样想,地面突然“咚”地一声响,他还没来得及睁眼,便听到身后又传来那熟悉的声音,“你是不是受伤了啊?”
他震惊地打开眼关,“你怎么下来的?”
少年嬉笑道:“当然是爬下来的啊!”
难道?他心中大喜,站起身,一个运力便飞出了陷阱,那些妖物竟把禁制撤了!
他回身,那个少年依旧站在陷阱里,抬头看着他。
他把少年丢下去却还悬在半空中的藤条递给少年,让他顺着爬上来。少年快爬到洞口的时候,突然笑嘻嘻地把手伸给他,他犹豫了一瞬,伸出手握住少年。一种禁忌的气息突然狂涌而来,他猛地加重手的力道,冷声道:“你是妖!”。
少年抬头,轻快的笑容突然敛去,眼神清澈而平静,“我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