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娘会好多好多的东西,却学不会最简单的锄地。
我娘是大学生,她会好多好多的东西,却学不会最简单的锄地。
我奶说她是生不出蛋的鸡,是赔钱货。
可是我喜欢我娘,她会偷偷给我塞肉吃,会给我讲故事。
她告诉我,山沟外头的世界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她想我走出去,想我往外看,再也不回来。
我往灶炉里塞柴火的时候,奶奶扔了个菜团子给我,「招娣,你刘哥今晚娶媳妇,你一会儿去给新媳妇打扮打扮。」
「好,我烧完炕就去。」
我捡起裹了一层灶灰的菜团子,扬声应下这个活计。我看了眼坐在里屋的娘,掰了一半的菜团子给她。
「娘你吃,我出门了。」
娘布满伤痕的手猛地扯住我的胳膊。她眼里噙着泪,朝我摇头。
我有些不解地松开她的手。
每回村里有人娶媳妇,娘总是要哭,嘴里念叨着什么快跑。
以前这活计是奶挣来给娘的,一次十块钱,很是风光。
可是每回娘去过之后,那些新娘子总发了疯地想往外跑。
失了面子的奶用洗衣服的木槌砸着娘,说她下不出来蛋还竟给人添晦气。
我记忆中连锄头都抬不起来的娘挨着那么重的打,只是无声落泪。
我怕奶把娘打死,扑上去挡着,「奶,让我去吧。我去给咱家挣这份钱。」
那天晚上,我给娘上药。
我也劝她,「娘,你别总坏人家喜事。」
对我向来温柔的娘,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她从喉头涌出来的尖利让我害怕。
「滚,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都是一家人,娘怎么总分你的我的?
我怕奶听见,捂着脸给她抹完最后一点药。
她也不再骂,坐在那里流眼泪。
打那之后,娘再没对我笑过。
我揣着另外半个菜团,一路赶到村头的老刘家。
在村口开着小卖部的刘家是村里有名的富人,我刚一进门,刘婶就用指头沾了口水,给我点了十一张一块钱。
「招娣来啦?走,跟婶子去瞅瞅你刘哥的新媳妇。」
我把钱揣进怀里,点头跟上她。她掀开盖在菜窖上的石头块子,塞给我一个手电筒。
「招娣啊,新媳妇刚来,啥也不懂。你多帮帮她。」
蹲在不远处吸烟的刘叔吐了一口烟,埋在烟雾后头的一双眼沉沉地盯着我,沙哑沉闷的嗓子滚出一声告诫。
「拿了钱,得办事。别像你那个娘。」
我瑟缩着脖子,点头应下他的叮嘱。
菜窖里的气味不好闻,我打开手电,皱着鼻子往里。
手电筒的光圈扫过沾满灰的碎花裙,定在倚靠菜缸的人脸上。
她拿手臂挡着强光,嘴里是不愉快的训斥,「别拿光照我眼睛。」
我晃了晃手电筒,才把手电搁在菜缸上。
奶说得吓唬她们,让她们怕我,她们才不敢跑。
我将怀里的菜团又掰了一半扔她身上,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啃着菜团。
「喂,你们这儿就吃这个?我要吃肉包子。」
她皱紧眉头,好看的眼睛微眯,好像对菜团很不满意。
见我不理她,她微抬下颌,毫不客气地踢了踢我的脚。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你是哑巴?」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又看了她一眼。
往常那些好看的新娘子总会哭哭啼啼的,又挠又骂,哪像她还要吵着吃肉包子。
我把菜团都咽进肚里,从包里掏出裙子和头绳,「你乖乖听话,今晚刘哥宴席上就有肉包子吃。」
她小口小口咬着菜团子,乌亮的眼珠子打量着我的脸。
「好吧,你也是嫁过来的新媳妇?你这未成年吧,也太小了。欸,你叫什么呀。」
听惯了嚎叫,头一回见着话这么多的。我低头不理她,她的话却一连串不断。
我松了口气,用梳子慢慢将她的长发盘在头顶。布满茧子的手指穿梭在顺滑的长发里,我有些羡慕地摸了又摸。
「我不是,我娘是娶来的媳妇。我叫招娣。」
她将眸光肆意地放在我的脸上,「招娣?是这个地方会起的名字。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编头发的手不停,翻来倒去地同她说着奶从小念的话儿。
「我知道,奶盼着有个大胖孙子。我不是,我也得盼。我们全家都盼着呢。」
「你真可怜。」
我听了她话里的怜悯,又不解。明明是她被关进菜窖里,为什么说我可怜。每个关进菜窖的都说我可怜,她们有的骂,有的哭,但都说我可怜。
娘也说,我被她生下来,好可怜。
我不懂。
她仰着脸看我,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娶来的都是像我这样的?」
我点点头,「年轻的婶子都是娶来的。」
「那她们没有逃走的吗?」
我想到红绸下四溅的血和被埋进深山的人,手上不由得收紧。被扯疼的人哎呦一声,直直盯着我放空的眼。
「想什么呢,疼死我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赶忙松开她的头发。
「没人能逃得出村。」
她缓缓闭上眼又睁开,「你怎么先梳头发,不应该先换衣服再梳头发吗?笨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受她使唤,将人打扮好。我提起手电要走,她拽住我的手腕。
我瞧着她沉下的嘴角,以为她要跑,转身挡住梯子。
「你别想跑,外头全是人。」
她松了我的腕子,哼了一声。
「我是让你给我带杯水,破团子噎死了。」
我刚迈出地窖,刘婶就架住我的胳膊往边上带。
「招娣,新媳妇什么样儿?」
我挣不开她箍在手臂上的大掌,只好点点头。
「我给装扮好了,没闹。她要喝水,要我送水。还要吃肉包子。」
听了我的话,刘婶得意地松开我。
「没闹就行。肉包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倒了杯水要下去,刘婶截下我手里的杯子,又塞了我两块钱。
「招娣,今天辛苦你了。你回家去吧。」
我把钱收好,点点头离开。
村里娶媳妇我不能看,她们怕被小女孩看了,沾了晦气,将来也生出个不带把的。
我数了数十三张钱,朝家里狂奔。刚进门,我喘着粗气把钱递给奶。
「十三?老刘家怎么给这么多。」
我迎上奶问询的目光,赶忙把今晚的事都交代了。
奶听完一拍膝盖赶忙往外走。我没管她,进屋把从刘家稍出来的糖递给娘。
「你说新来的新娘子不哭不闹?」
娘抬眼看向我,总是迟暮的双眼透着我看不懂的光。
我撕开糖纸,把糖递进她嘴里。
「对啊,她还找我要肉包子吃呢。」
她两手拉住我手,「招娣,算娘求你。别人再问,你就说那个人她闹了。听到没?」
我看着娘布满伤痕的手臂,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娘又笑了,她站起来摸摸我的头。
夜深了,奶还没回来。直到我早上起来喂猪,才看到奶骂骂咧咧地和爹走进门。
「老刘家还不信,还说我咒他们家。看着吧,那个新媳妇早晚害了全村的人!」
「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人都被你说哭了。」
「你也向着外人?招娣,你过来。你跟你爹说昨天那个新媳妇什么样。」
我正弯腰往槽里舀猪食,听到奶的招呼我跑到门口。我搓着衣角,想起娘昨晚的叮嘱。
「新媳妇昨天找我要肉包子吃,问怎么出去,还哭了。」
奶听到后半句翘起的嘴角压下来,狠狠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
「昨天你是这么说的吗!」
我抱头缩着身子躲她的打,吃痛下调门也高了。
「我怕说实话,拿的钱少。」
奶听了这句话歇下打人的手,爹揉了揉我的脑袋。
「行了,娶媳妇是大事。娘你别毁了和气。」
我闷闷地点点头,回到猪圈喂猪。
我知道我撒谎了,我不知道哭没哭为啥有那么大关系。
我只知道听娘的话撒谎不用挨打,还有钱拿。
喂完猪,我扛起锄头往地里去。
路过村口被刘婶叫住,我看着满脸喜色的刘婶放下心里的忐忑。
「婶子。」
「招娣啊,你奶回去说啥啦。」
「没说什么,我昨晚没和我奶说新媳妇哭了,奶就出门了。」
刘婶笑了一声贪生怕死,塞给我一块钱。
「一会儿你带着我家元月一块上地里干活。她昨天吓着了,你帮着多哄哄。」
我点点头,杵着锄头等人出来。没过一会儿,穿着红裙子的元月跟在刘哥后头出来。
我看向刘哥咧开嘴笑得开心。
「刘哥,恭喜恭喜。」
他嗯了一声,牵着元月把人送给我。
「你领着你嫂子去菜地吧。别磕着她。」
我哪见过上地还嘱咐别磕着的,我木木地应声领着人往地里走。
她手上也没拎锄头,只提了一壶水,跟在我的身后。
「昨天来闹的是你奶?」
「是。」
她快步走到我前面,背手倒退着走,好像满是土粪味儿的地头是什么大商场。
「你知不知道她昨天冲进来对着我婆婆说什么了?她说我是被派来抓她们的,要把我锁起来看着。真的把我吓坏了,得亏刘哥保护我呢。」
我不知道昨晚的情形,听她说完我不由得皱了眉头。
「娶媳妇为什么要抓人。」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背过身往前走。
「因为啊——你长大就懂了。」
菜地里没有各家的主劳力,婶子们散在各家的地里。
我领着元月翻了新土,拔了拔杂草就要往回走。
远处吆喝的广汉叔推着一车凉茶靠过来,每个人都分了一壶茶。
我看着广汉叔,嘴角扬起笑。村里除了爹只有广汉叔对我这个女娃好,他说女娃也是个宝。
「我来给分点凉茶, 别热着了。」
我接过一杯茶,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广汉叔俯身靠过来,越过我看向元月。
「你就是刘家的新媳妇吧。」
身旁的元月瑟缩到我背后,一双鹿眸盛满了对陌生人的恐惧。
广汉叔那一身肉确实唬人,我挡在她前头。
「叔你被吓唬人。刘哥特意嘱咐我照顾新嫂子。」
广汉叔打量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笑出声摸了摸我的脑袋。
「好,招娣还有新活计了啊。行,我先走了。」
我招着手,听到元月贴在耳畔的低语。
「他是谁啊,看着好吓人。」
「广汉叔是咱村的村长。你别看他壮实,人可好了。」
人走远了,元月从我身后走出来,挺直了腰板看向广汉叔的背影。
没过几天入了夏,刚吃过晚饭,我们围坐在院里打着扇子。
散不去的暑气让人没了精神,奶奶也没了训人的力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爹说着地里的事儿。
「今年的收成好点的话,能攒不少钱。你再找广汉娶个媳妇。咱家不能绝后。」
爹指尖明灭的烟又吸进一大半,他把烟尾巴摁在地上,闷声闷气地点头。我悄悄看向坐在一侧,不声不响的娘。
她怔怔地看向夜空,好像没听见这番话。
奶手里的蒲扇打到我的胳膊,「还有招娣,明年也找个亲家。下个不能生,还有钱再娶一个。」
坐着出神的娘转脸看向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悲伤。
爹又卷了一卷烟,火柴滑过火柴盒的时候,他浑浊的嗓子吐出一声烦躁。
「娘,招娣还小。等娶了新媳妇看看再说吧。」
我抠了抠手上的死皮,埋着脑袋不敢说话。
这时候,一道倩影走进我们的视野。她进门熟络地打招呼,「张婶,我来给你们送西瓜吃。」
「哎呦,荣宗也来啦。招娣,快去倒点水来。」
不待见元月的奶瞧见后面跟着的刘哥,赶忙起来张罗着俩人坐下。
「好。」
我看着一整个西瓜,咽了咽口水。
坐在我身边的元月将手放在我的手背上,「你们吃,我来找招娣玩。」
说完,我跟她往外走。路过刘哥,他斜眼瞅了我一眼,又看看元月的背影。
我赶忙点点头。
我知道他生怕元月趁机跑了。
我们一路走到村中央的大树底下,她靠着树干遥遥望向满是星子的夜空。
「招娣,你说我能走出这片山吗。」
她也像娘一样。
我看不懂她眼中流露出的悲伤,鞋底来回蹭着小石子,摇摇头。
「除了广汉叔,没人能走出村。」
「广汉叔,是上回地里那个分凉茶的那个吗?」
「对。广汉叔可厉害了,可是广汉叔又要给爹娶新媳妇了。」
提到广汉叔,我想到爹和奶刚刚的话题,语气低落。
身侧的元月却来了兴致,她把糖塞进我的手里。
「娶媳妇都得找广汉叔?」
我剥开糖纸不舍得都吃了,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口甜味儿。
「广汉叔给村里的人找新媳妇,但是得花好多钱。」
话说完,我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心底一阵一阵的发毛。我把糖重新用糖纸包好,塞回她的手里。
「我刚才啥也没说,糖还给你。」
元月看了我的动作,噗嗤一笑。
「我随口问问,不和别人说。诶,我看村里其他婶子身上都多少有点疤,你怎么没有?」
我撸起袖子给她看了干净的两条胳膊,嘴上应该得意的笑却开始苦涩。
「因为奶说我要是有伤,嫁不出去。我得嫁出去,爹才有钱娶新娘,生弟弟。」
元月嘴里的笑像银铃一样,直到笑弯了腰才停。她迎着我不解的目光,拭去眼角的泪。
「招娣,你好可怜。和我一样可怜。」
她又说我可怜,可是我们都有西瓜吃啊。
我把话闷在肚子里,我怕问出来她又笑话我。
「招娣,你爹什么时候娶新媳妇。我来帮你们啊。」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但我希望晚点,再晚一点。
我怕有了新媳妇,娘会被奶赶去山头上自生自灭。
上回刘哥来送西瓜,算是把奶和刘婶结下的梁子化解了。奶也对元月放下戒心,偶尔遇见还会问她肚子有没有起色。
唯独娘见了几回元月,眼里的光越来越淡,最后又和之前一样麻木。
饭桌上,奶又提起元月的肚子。
「刘家媳妇嫁过来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别也是个不能生的。」
爹又盛了一碗饭,提到孩子的话题不敢接茬。
「咱家一个娶不着新媳妇,一个生不出儿子,一个嫁不出去。你们能气死我。」
我又扒了两口饭,端起给娘留的饭往里屋走。我把碗筷递给娘,蹲在她身边拿湿抹布擦着束在她脚踝的铁链。
夏天到了,娘脚上的铁链总会把肉勒得发臭。
「招娣,给你肉吃。」
娘从饭里扒出来一块肉给我,我摇摇头不吃,她也僵在那里不动。
我怕奶发现我特意藏进饭里的肉,咬掉了半口。
「娘,你也吃。」
她咀嚼着嘴里的肉,视线放得很远也不看我。
只轻轻缓缓地给我讲着故事。
「招娣,在我们的山沟外面有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一片天。那里人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铁链,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招娣,你要走出去,替娘多看看外面。」
我摇了摇头,「娘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看。」
她敲了敲自己的大腿,嘴角泛开苦涩的笑。
「娘走不出去啦。招娣,千万要走出去。」
娘说要我走出去,我便每天窜在村头村尾看能出入村的人。我又站在村口的大槐树底下,广汉叔凑过来看着我。
「看什么呢,招娣。」
我对上他沉沉的目光,咽了一口口水。
「奶说我也要嫁人,可我也要像那些新媳妇一样,先从外面进来吗。」
许是我的童言无忌逗乐了广汉叔,他招呼了一侧的大叔一起笑我。
「小招娣这么快就想着嫁人啦?」
我摇摇头,我只是想走出去。
在村里只有新媳妇才是从外面来的,只有做新娘子才能出去看一眼。
广汉叔搓了搓我干枯的头发,「想不想跟着叔去镇上看看?」
我忍不住兴奋,一直点头。
「那行,明天早上八点跟村头等着。」
我得了话,也不在村口徘徊了,高高兴兴地往回跑。
我跟奶说了广汉叔要带我出村,奶也高兴,塞了我两块钱。
「招娣,你跟着你广汉叔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新媳妇。有好看的,你给你爹存着。」
我应下就往村口刘家的小卖部跑。
我要告诉元月,我能出去玩了。
我去的时候,元月正好和刘婶在小卖部里看店。她们看到我热切地打着招呼。
我不待气喘匀了就说,「元月,我要和广汉叔去镇上。你有什么要我带的吗。」
元月也被我的一番话砸蒙了,过了一会儿才笑着摇头。
「我哪有什么要你捎来的。哦,对了。娘,咱家卖没的那个果冻是哪个店的来着,让招娣去知会一声再送点来吧。」
刘婶的视线在我俩之间来回荡,透着一股警惕。
「不用,招娣说,我跟广汉说一声就行。」
元月嘴上的笑弧扩得更大。
「那好,招娣也帮忙记着。镇上老宋批发找宋哥,就说咱村小卖部的荔枝果冻不够了,让他来补点。」
我在心里又记了一遍,点点头。
「好。」
一上车,广汉叔拿布条挡住我的眼。
我眨眨眼,看不清外面。
一路上摇摇晃晃得到了镇上,广汉叔解下布条。
「招娣跟好我们,别走丢了。」
我点头跟在他们身后,镇上来往的车真多啊。还有好多人,她们穿的衣服比元月的都好看。
可能是我眼里的羡慕太明显,广汉叔笑着把我领到一个吃饭的地方,给我点了一堆吃的。
「招娣,坐在这儿等我们。」
我被从没见过的吃的吸引了目光,头也不抬。我照着别人的吃法啃着汉堡,吃得满嘴都是。我用纸擦脸上的酱汁的时候,瞥见站在玻璃门外面的王叔。
他半藏在过道里,视线定在门口。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他们怕我跑了。
我不会跑,我娘还在村里。
吃饱喝足,我晃悠着腿看餐厅里的大电视。
滚动的大电视播放着公益新闻,我看着电视里举起牌子寻找女儿的年迈父母,手中的汉堡掉在地上。
「求求好心人,有没有人知道我的女儿在哪里。我可怜的媛媛啊。」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倒在地上,她的眼泪沿着脸上的沟壑向下,也流到了我的脸上。
那个图画上的人,是我娘。
原来娘叫叶媛媛,是被拐来的。
她以前是高材生,有爱她的男朋友,有和睦的家庭。
她还养了一只小猫,可是到小猫去世,它都没见到它的主人。
快餐店里欢快的音乐还在回响,我却如坠寒窟,浑身发冷。我看向旁边抱着孩子说走丢危险的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
「被拐走做媳妇很可怕吗。」
女人没想到我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会这样问,眉间生了些凝重。
「很可怕,你会离开爸妈被当成生育机器。」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机器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娘一直被逼着生弟弟。
原来,娘和我们分你我是对的。
原来,我们村娶的媳妇都是拐来的。
我坐在那里,一条不到十分钟的新闻,让我迟迟地知道什么是拐卖,什么是犯罪。
我用纸巾擦去脸上的泪,留下一道道的红痕。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娘。
突然炸开的思绪充斥着脑子,我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广汉叔。
我瞥见广告已经换成了别的,嘴角扯起一道难看的弧度。
「广汉叔,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把你给扔了。走吧,回去。」
我跟在他们身后往外走,突然我想起元月嘱咐的事情。
「叔,刘婶跟你说的事儿,你去说了吗。」
广汉叔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这档子事。我跟在他的背后走进不起眼的小铺子,我看向门口打着扇子的老汉。
「叔叔,我找宋哥。」
「儿子,找你的。」
我听着这一声招呼,一边在车后备箱里卸货的人冒出一个脑袋。
「找我什么事?」
「元月和我说,我们八上村小卖部的荔枝果冻不够了,让你去补点。」
他脱下满是灰尘的手套,在墙上拍了拍。
「行啊,啥时候。」
我往后躲了躲,摇头。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旁的广汉叔这时候插话,「不用你们去送,下周一我来拿。」
那个宋哥一咧嘴,掏出一张纸写写画画,递给广汉叔。
「行,到时候你们来拿。」
我的眼睛又被蒙住,稀里糊涂地跟着回了村里。
我把单子递给元月,她摸上我哭红的眼睛,嘴里满是关切。
「出了趟村,这是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想和她说,又不敢说。
我摇摇头,转身回家。
再见到两脚被铁环关住,永远坐在里屋的娘,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淌出来,怎么也收不住。
娘用手拍着我的后背,「怎么了,出去一趟回来哭这么厉害。」
我把头整个埋进她的怀里。
我要把娘带出去,娘不能在这里受苦。
晚上广汉叔来了家里,爹和广汉叔谈了许久。
吃饭的时候,奶冲我说,「下周一你爹娶新媳妇,你去老刘家借借上次娶媳妇的东西。」
也是下周一,我心突然像打鼓一样。
我点头,疯了一般地跑向刘家。
「元月,下周一我爹娶媳妇。让我来借东西。」
一旁的刘婶听了我的话,很是惊讶。
「下周一,这么赶?」
「嗯,爹和广汉叔说好了。」
刘婶吃了一惊却也习以为然,领着我去了后院,拿了整整两大包东西。
元月揽过一袋,和刘婶知会了一声,陪着我一起往回走。
我不知道怎么说,嘴唇蠕动了一下,望着她。
「元月,下周一会不会不一样。」
她两手拽着大袋子,硕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落。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不一样吧。你有两个娘了。」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懂,闷着头和她回了家。
接连几天元月都在我家帮忙,我奶对元月彻底改了看法。
「元月不能生,但是踏实肯干。不像个赔钱货,什么也干不成。」
我知道她在骂娘,但我不敢反驳。
我总觉得下周一会不一样。
结婚的前天晚上,娘被奶赶出了里屋。我扶着去掉枷锁的娘往外头走。
她甩开我的手,一步一步缓缓地迈进阳光里。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偷偷期盼心里的那个想法成真。
早上七点,奶拍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我。我搓着眼睛跟奶走到门口,接来被绑在广汉叔肩头的新媳妇。
我听到她的呜咽声,看到她疯狂扭动的身躯。奶伸手狠狠拍了她的屁股,和广汉叔一起把人从上往下,扔进了菜窖里。
奶抿开手里一搭红色的钱,数了好几张递给广汉叔。
「这个新媳妇听话不。」
广汉叔把钱收进兜里,点了一支烟,摆摆手。
「你让招娣多去劝劝吧。」
说完,奶把我招呼到地窖口。
她扯着我的胳膊,「这回你好好劝劝,最好能像元月一样,心甘情愿地跟着你爹过日子。」
我木讷地看着漆黑的菜窖口,踩着老朽的木椅向下。
我拿着手电筒照亮挣脱布袋,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
「你别怕,我来给你打扮打扮。」
她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
「滚,你不要靠近我。滚啊!」
我听着她的嘶鸣,在奶和广汉叔的注视下只能靠近她。不干农活的城里人哪有天天干农活的我力气大,我三两下就把人制服在身底下。
「不许动,穿上新娘衣服就好了。」
我一心给她打扮,也不管她在我身上挠了多少道痕,抓掉了多少根头发。
她淬了毒的目光狠狠盯着我,骂我可恶可恨,又说我可怜。
是啊,我确实很可怜。
活了将近十七年,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帮凶。
不对,我知道的,只是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看村后山上林立的坟。
我正想着,突然院子里的人互相大喊着什么。
我听到凳子被放倒的声音,也听到尖叫声。
我顾不得新媳妇,爬出地窖。奶跌坐在一旁,嘴里仅是恶狠狠的诅咒。
「我就说刘家那个会毁了整个村吧!臭婆娘!」
我怔怔的往外看,村里的大道上停了好多辆车,头顶上也有个铁家伙盘旋着,呼呼地响。
「里面的人听着,不要抵抗,不要抵抗,蹲下抱头。」
我奋力爬出地窖,往娘在的小屋里跑。
推开门,我看到她双手攀着窗沿往外看,眼里都是期盼。
她转头看向我,眼里沁满了泪。
「招娣,有人来接我们回家了。」
我也含着泪扶起她,慢慢地往外走。
可是我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村里人的蛮横。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聚到了门口,把满身是血的元月摔了进来。
我和娘也被他们关进菜窖里。
元月躺在地面上咳着血,喉咙里却是畅快的笑。
「哈哈哈,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终于等到了!」
我爬过去拿袖子给她擦血,她双手握住我的手,眼里淌下眼泪。
「招娣,带她们活下去。」
我被抹得到处都是的血吓住,只得点头应允。
「好,你别说话。好多的血怎么办。」
娘和那个新媳妇也爬过来给她摁着伤口。
我在地窖里四处搜寻,找到一旁的锄头。
我拎起锄头,咽下一口口水,慢慢爬上楼梯。
我掀开头顶木板的一角,看到他们走来走去的脚。
我悄悄放下木板,双臂扣住身体,紧搂着怀里的锄头。锄头锋锐的尖对着木板,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里。
我胸口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咚咚咚地。
我怕心跳声吵到他们,放缓了呼吸,一下一下地听着心跳。
我也怕,但我要保护好娘和元月她们。
隔着木板我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
「要不是老刘家那个臭娘们,他们怎么会发现咱们村。」
「草,怎么也是死罪,还不如直接杀了那个女的。」
「就是啊,广汉。」
我听着这骇人的对话,汗珠从额角滚落到唇角,抿了一嘴的咸涩。
「杀了吧,杀完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听完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涌在喉头,我就着这股血腥气,掀开木板越到地面。
我听到娘的惊呼,我不敢应,也不敢回头。
我站在木板上面,手里举着日复一日挥动的锄头。
「你们不许伤害元月,不许伤害我娘。」
他们锐利的眼眸紧紧盯住我,却没有人先动。我看到人群后头,坐在我家水缸上的广汉叔。
他垂着一双眼,眉间皱起几道沟壑,粗粝的指间捏着一根卷的土烟。他吸了一口烟,挪开手缓缓吐开烟圈。
「招娣,你本来能卖个好价钱。可惜了。」
他未抬头瞟过来一眼,我却难得灵敏地知道他们要动手了。
我举起锄头向前狠狠砸向先上前的刘叔,看他吃痛地捂着胳膊。
然后村尾总给我糖吃的张叔抄起一把菜刀砍过来,我迎着那道恐怖的光,举起锄头挡。
我的力气太小了,锄头震得我虎口开裂。利器割破皮肤的锐痛太痛了,我痛得止不住眼里的泪。
但我不敢挪开一步,不敢放开手里的锄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眼前越来越昏暗,我扬起手想再站一会儿,却重重摔在地上。
我身体不受控制地被踹进菜窖。
好疼,摔下来原来这么疼。
娘扑过来抱着我的头,我想让她快跑却出不了声。我透过昏暗的口,看到赶来的警/察把所有人都摁倒在地。
我也看到母亲被人拉出菜窖,我倒在昏暗的菜窖里闭上了眼。
菜窖的烂菜味儿太呛了,每回都能熏红我的眼。
我努力睁大眼,却熏得什么也看不清。
朦朦胧胧地,我好像听见娘在我耳畔讲故事。
我不叫招娣,我娘说我叫令照,将来会是卓越不凡的当代花木兰。
可是,我再也挥不动手里的锄头了。
娘,令照不听故事了。
你快跑吧。
我叫叶令照,以前叫叶媛媛,是2023届法律硕士。
我已经四十岁,但我仍然坚持读完我的学业。
我想站在法庭上,为受到一切不公平待遇的同胞发声。
结束了毕业典礼,我没有脱去我的学士袍,抱起一束最娇艳的玫瑰花走进墓园。
我看着墓碑上叶令照三个字,将玫瑰花放在她的墓碑前。
「令照,妈来看你了。妈妈今天硕士毕业了,也替你看了外面的世界。你要是能够亲眼看看多好啊。你多傻,非得一个人出去。妈小时候说你爱动,能成大英雄。你真的成为了妈妈的大英雄,妈妈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吸了吸鼻子把泪水憋回眼眶。
令照已经看我哭了十七年,我不能再哭给她看。
我指尖抚摸着墓碑上字迹的沟壑,好像在抚摸令照的脑袋一样。
整个墓园,只有我的令照一张照片也没有。
「令照,妈对不起你。没给你留下一张照片,让别人也看看妈妈的大英雄。」
我坐在令照墓前,又烧了点纸币给她。
令照是个小财迷,总相信钱多点,别人能对我们母女好一点。
最后收拾遗物的时候,我从你常穿的衣服里翻出来好几张一块钱。
你都用布袋缝在身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娘字。
令照,你多傻啊。
我怀令照的时候,每天摸着肚子祈祷。
我也像那些人一样盼着是个儿子。
我想,一定要是个儿子,说不定他们就放过我了。
但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们没有管过我的令照,是我一口奶一口粥慢慢喂大的。
他们想把我的令照卖出去。
我不吃不喝,挨了多重的打也要留下令照。
或许上天也感动我对你的感情,让我永远也怀不了孩子。
我看你懵懵懂懂的长大,不敢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被铁链捆住,为什么村里会来那么多新娘子。
但我看到你渐渐地了解到这一切,你也很聪明地逼着自己忘记。
我为你也和我一起受苦而可悲,我也埋怨你为什么去帮他们祸害别的女孩。
你不是看清了吗,令照。
我埋怨你,用最恶毒的称呼喊你。
我叫你招娣,一句一句戳着你的心窝子。
你却傻乎乎的,每天任劳任怨地用帕子擦我的脚踝。
直到那个元月靠近了你。
我的傻姑娘啊,她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她是来救我们的,可我怕你童言无忌坏了事。
我拉着你让你撒谎,让你摆脱帮凶的身份。
我想,你也猜出来了一点吧。
但你还是选择装傻。
我的令照因为要卖个好价钱,身上没挨过一点打,却在死前被一群壮汉活活打死。
一阵风过,我忍不住在风声中又一次落泪。
令照,我的傻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