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仙宗在断零崖有一处地牢,此处常年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用以关押铸下大错的仙宗弟子抑或是一些穷凶极恶的邪祟。只不过澜川有封君弈这位极负责任的仙君在,断零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新人进去。
不过偶尔会经过断零崖的弟子,这段时间时常能听见空空荡荡的断零崖底传来刑罚的声音,被关押的囚犯难耐残酷刑罚发出惨叫,与这声音一同飘出的还有延绵的鲜血气味。
过往的数十年间盛泠对这个地方也仅限于听说,她从未来过这里,封君弈也不会允许她来这里,所以盛泠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在夜色的掩盖下前往断零崖。
甫一靠近断零崖,盛泠便嗅见了浓重的血腥味,并非新鲜的鲜血气息,而是沉积多年的铁锈味。盛泠虽也曾在战场上斩杀无数敌人,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的她连刀都拿不动,嗅见这血腥味,自然也是生理性的不适。
大雪跟在盛泠身侧,大白狼歪着脑袋盯着脸色难看的女主人看了半晌,然后叼着她的斗篷,扯着她往里走。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摇个不停,用最热情真切的行动告诉盛泠,它会保护她。
盛泠回过神来,附身揉了揉它的大脑袋,然后和它一同迈入断零崖。
阿慕在仙宗多年,她性情活泼好动,与诸弟子的关系都不错,她可谓是仙宗百晓生,所以盛泠从阿慕口中得知,因为断零崖中本身便是灵力为阵,且此地声名狼藉,没有弟子会随意闯入,所以断零崖中除却灵力布成的阵法,再无其他看守。
这倒是方便了盛泠,因为她如今身上没有灵力,这样的阵法是困不住她的,所以这一路十分顺利,只是大雪被挡在了断零崖入口,无法进入。
盛泠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火光摇曳间她看清了周遭场景,除却被鲜血染红的土壤与锈迹斑驳的牢门之外,空空荡荡。她一路往里走去,方才堪堪看见几道蜷缩在牢门角落的身影。
那些身影的主人对于她这外来者毫无反应,盛泠也未曾驻足,因为他们并非她想要找的人。一直到最里的刑房,盛泠推门而入,门上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指尖的同时,她也看到了她在找的人。
裴济。
盛泠之前在愤怒与沮丧之下一直以为封君弈是陪了那个被魔附身的小姑娘叶欢一整夜,可今天傍晚她问过阿慕才知道,当时封君弈只在叶欢处待了一个时辰。
这之后封君弈没有来找她,更没有回住处休息,那么那晚他是做什么去了,不言而喻。
盛泠看着被绑在十字刑架上的裴济,懊恼不已,她怎么会觉得封君弈那样憎恶魔种的一个人会那样轻而易举的放走裴济呢?
裴济听见开门的声音,连眼皮子都未曾掀一掀,便冷声说:“你们严刑拷打我多少遍我都不可能说!”
“你们是谁?封君弈?”
裴济倏的抬起头,便看见披了一件雪白斗篷的盛泠站在他的面前。她一身的雪白,唯独裙摆与斗篷底染上鲜血与灰尘。
“你为什么来了这里?”
盛泠言简意赅:“救你。”
“我没有走你给我的密道,是澜川仙君着人埋伏在了霁云山四周,我逃出时,自投罗网。”裴济冷漠垂眸:“所以你不需要救我。”
盛泠的神情似有恍惚,但她手上已经开始有了动作——她伸出了手,想要将裴济身上绑着的铁链解开。
正在此时,刑房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盛泠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意识到无论来人是谁都不能让对方发现她,于是她当机立断,往裴济身后的刑具一躲。她身量娇小,高大的刑具可以完美将她挡住。
很快,刑房的门被再一次打开,盛泠听见那沉重的脚步声在裴济面前驻足,不多时对方的声音传来。
“裴济,你还不肯照我所说的招供吗?”
盛泠蹲在刑具之后,她漆黑平静的双眸透过缝隙,只有从裴济身上溅出的鲜血模糊了她的双眸。
仙宗专司刑罚的邬长老冰冷暴戾的声音传入盛泠耳畔:“你既言及撼动魔界之门封印的叛徒出在我仙门,又为何不可将矛头指向盛泠?”
“盛泠做了什么,让你们仙门如此针对她?甚至不惜瞒着封君弈逼我做伪证?”
“就凭她是个凡人!”邬长老冷漠的说:“她的存在只会有碍仙君得享大道——你可知,仙君当年阖该修无情道?然而在封印魔界之门之后仙君无情道心破碎。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盛泠忍不住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鲜血溅入她的眼睛,让她双眸不适。
邬长老与裴济的谈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邬长老的耐心便耗尽。冰冷严肃的外表被撕开,这位专司刑罚的长老暴戾而冷血,喜用无数酷刑折磨,甚至还会为眼前裴济难耐的惨叫而心情愉悦。
直到邬长老离开后,刑房重回于平静,鲜血溅了满地,染红了一身雪白的盛泠。
盛泠双腿发麻,她强撑着站起来,看着一言不发的裴济。裴济不欲多言,只说:“你走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盛泠走到裴济身前,她伸出手,一边拨弄束缚裴济的铁链,一边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修为尽废吗?”
……
混沌之战是大陆近些年来最为混乱的一场战争,人、妖、鬼、魔四族争斗仿佛永无止息,这场战争最后由人族的胜利而落下帷幕。这并不稀奇,盛泠甚至认为理所当然,因为这片大陆一直为人族栖息,这片大陆本就应该是人族的。
战争落下帷幕后,妖族退居山林之间,鬼族归于地下长眠,唯独魔族似依旧蠢蠢欲动,是以当年众仙门自然也同仇敌忾——他们欲封印魔界以绝后患。
魔君翟厌宁修为极为高深,当世难逢敌手,若是与他硬碰硬的话只怕会两败俱伤,没有哪个宗门愿意强出头,但封印魔界已是迫在眉睫,否则极有可能下一刻便是人魔之争。
那时的澜川仙君封君弈暗中谋划,将毫不知情的盛泠推了出来。
当年盛泠与封君弈曾在魔界历练过一段时间,虽然最后离开的时候不太愉快,但在这之前三人的关系不错且微妙。这之后盛泠去到其他洲域历练,封君弈去到仙宗修炼,翟厌宁做了魔界之主,盛泠不知那段时间封君弈与翟厌宁之间发生了什么,至少她再与封君弈在战场上相逢之时,封君弈与翟厌宁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一定程度。
盛泠因封君弈参与了混沌之战,她本以为混沌之战结束便是结束了,却未曾想过那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封君弈找上她的时候,看她目光疑惑,他便问她在想些什么。那时候的盛泠聪明也单纯,还是一个天真的少女,面对暗恋多时的心上人,她知无不言:“我在想你和阿宁之间的关系,我们在魔界不是玩得很开心吗?你们现在糟糕的关系,是因为立场不同吗?”
那时的封君弈冰冷的双眸深沉,很多年后盛泠才发现那时的她天真到愚蠢。她总以为她喜欢封君弈与翟厌宁喜欢她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然而现实却是这两人因这微妙的关系渐生嫌疑,最后甚至在自魔界分道扬镳之后因诸事结仇。
后来她也想过,或许这两人一开始便是立场不同,也是因她而机缘巧合短暂的成了朋友,最终分道扬镳也是必然。她的存在于他们间的关系,微不足道。
这件事盛泠过往顺风顺水的几百年间都未曾想通过,却在修为尽失的这近百年间想了个透彻。
“战争结束了,魔族也将不日返回魔界。我以你的名义约了翟厌宁,或许你会想与他叙旧。”那时的封君弈说。
盛泠当时便觉得奇怪,而且战争才结束没有多久,她在这时候主动去寻魔界的主人于情于理来说都很不合适。
封君弈面对她的拒绝,盯着她看了好久,就在盛泠以为他打消了这个想法的时候,封君弈说:“我们三人年少时也曾有故,如今他就要回魔界,以后大抵是不会再相见。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
“你也去吗?”
“是。”
得到封君弈的承诺后,翌日她欣然赴约,却深陷封印大阵,在即将被封印之际是翟厌宁赶来,拖延了阵法的启动的同时,也同她一并身陷囹圄。
一袭黑衣俊美妖冶的男人用极为凶狠的语气问她:“盛泠你蠢吗!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可翟厌宁,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来了。
“君、君弈说,你要和我们在这里叙旧……他承诺的……”盛泠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她难以接受的喃喃。
盛泠一句话尚未说完,翟厌宁便紧攥着她的手腕,要带她冲出阵法。
封君弈正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与他一并现身的还有无数修为高深的仙门修士,他们提起灵力驱动阵法,无数道灵刃朝着翟厌宁挥去。
他们虽将翟厌宁引至封印大阵,却并不代表可以就此将他封印,在其强悍的武力前,第一位修士将更多的灵刃对准盛泠。
有一便有二,盛泠早已经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灵刃朝她飞来之时,她下意识的望向她的心上人。
封君弈停下了动作,他虽没将灵刃对准盛泠,却也没有阻止,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冷漠如冰。
盛泠的心顷刻间凉到了极点。
万千灵刃密不透风的攻向盛泠,是翟厌宁替她挡了一道又一道的灵刃,鲜血染红了寸寸土地。他强撑着筋疲力竭的身体,试图将盛泠推向阵外:“封君弈,你就是这样对她的吗?!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将泠泠拉进来,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当初我便不该放泠泠离开魔界!”
封君弈抬手,强大的灵刃压向翟厌宁。同时,他也在试图以灵力将盛泠拉出阵法,翟厌宁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选择了与封君弈合作。
“泠泠,你救我数次,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如今我活不了了,你替我活。”
盛泠抬起满是眼泪的苍白脸庞,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若我不能挽回,我宁愿同你一起死在这里。”
盛泠透支了灵力抗拒着封君弈的灵力,与此同时,翟厌宁的灵力同样透支。
封印大阵已成,盛泠注定成为这场阴谋中的牺牲品。
谁也没有想到,那位看似冷心冷情的澜川仙君竟会跳下山谷直冲盛泠,硬生生的将深陷封印的盛泠拉了出来。
盛泠活了下来,但封君弈却修为几尽尽废。她那时并不知道封君弈修了数百年的无情道在那一瞬间因她破碎,她自以为封君弈单单只是为心魔缠身险废修为。
盛泠早知封君弈年少时便生心魔,但始终为他所压制,未曾想初初爆发,情况便会如此严重,但在意识到他心魔缠身和她脱不了干系后,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无论如何,他还是为我跳了封印大阵……”
“封君弈年少成名,眼高于顶,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他一定无法承受修为尽废之痛,我可以。”
但盛泠忘记了她同样也是天之骄子。
守仙族的灵力极为纯净,拥有斩杀心魔的力量,不过这也并非易事,盛泠却从没想到她会因此为心魔缠身。
那时她的心里一直有一道声音在疯狂的嘶喊,为何要救他,为何要救一个利用她的人,她对得起翟厌宁吗?她不该这样做!
执念成魔,盛泠终究无法战胜心魔,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被心魔吞噬。为求自保,她舍去一魂,散尽修为,沦为平庸。
……
阴冷潮湿的刑房中,盛泠述说往事时已面无波动。她曾经的天真愚蠢害了翟厌宁,也害了如今的她。她甘愿承认,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食恶果。
盛泠对裴济说:“封君弈因为我而道心破碎,我因为他而修为尽废。可最终被困于仙宗不得自由成为废人的人,是我。”
“关于我爱他与他爱我这件事本就论不出个分明来,我已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
“我要回长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