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澜川的冬天很冷,而如今的盛泠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因为哪怕她未曾受过多少的寒气,她那不争气的羸弱身体依旧难耐寒冬冰冷的湿气常常会病倒,然后一直到开春天气暖和一点她才会好转。
今年也不例外。
盛泠缠绵病榻的这段时间不是没有期待过封君弈来看她,然而整日陪伴着她的除却大雪与阿慕,便只有一碗又一碗的苦涩药汁与她相伴。
她唯一的消遣便是从半掩的窗户盯着院中那株高大常绿的桂树发呆,今年或许是天气太过于寒凉,这喜暖的桂树掉了大把的绿叶,与白雪一同落满了落雪院。
每一次她还没有看太久阿慕就会走过来将窗户关上,朝着她小声抱怨:“都说了您不能吹风,怎么还每次都支使大雪偷偷开窗呢?”
“无趣。”盛泠倒在榻上,嘟嚷道:“这儿太无趣了。”
阿慕没有接话,而是说:“我去给您煎药。”
盛泠颔首,在等待阿慕的过程中,在她想着这无趣的一天又马上就要过去的时候,她那许久未见的丈夫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说要收她为徒。
数月前盛泠是匆匆见过一次这小姑娘的,也是因为她在这小姑娘的身上感知到了故友云念的气息她当时才会追出去。
久病缠身连带着她记性都差了许多,盛泠和封君弈争执过后竟然就把这件事给忘了,这时候再见这小姑娘,她却又不能再感受到那令她感到熟悉的气息。
真是奇怪。
封君弈看盛泠长久的不出声,他再度说道:“泠泠,你同意吗?你若是对此有意见这件事可就此作罢。”
盛泠不见有什么反应,叶欢倒是紧张的瞪大眼睛。她不看盛泠,而是一直盯着封君弈看。
“你方才说你为什么要收她为徒?”盛泠扫了叶欢一眼,微微坐直了身子,被褥滑落,她穿着白色亵衣的身子看着又清瘦了几分。
封君弈再度重复了一遍方才他的说法,盛泠听得明明白白,因为封君弈觉得叶欢像她,所以叶欢一哀求就能破格拥有成为他弟子的机会。
盛泠又扫了一眼叶欢,这小姑娘只是定定的盯着封君弈,并未因为封君弈的话露出半分不忿。
“君弈,你可真有意思。”盛泠倏的笑了,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不辩喜怒,然而封君弈和她夫妻多年,又如何听不出她语气夹枪带棒。
封君弈本以为他已经给盛泠这么大的一个台阶,通过叶欢向盛泠示好,表达他对盛泠的看重,盛泠应该领情并顺着台阶往下同他示弱,结果似乎适得其反了。
“你什么意思?”
盛泠的声音冷了下来:“她因为长得像我并成为你的弟子这件事我难道应该与有荣焉吗?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小姑娘哪里像我?”
“我缠绵病榻已久面容苍白身形消瘦,这小姑娘风华正茂年华正好,倒不知你是哪只眼睛看出我与她相似。”她垂首看了眼自己,自嘲道。
封君弈认为她是不留情面阴阳怪气的朝他发脾气:“叶欢和你年少时很像,但你却越来越不似我当年认识的那个盛泠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若非盛泠躺了这段时间身上没多大力气,她一定直接去小仓库提刀砍上去,而现在她只能抓起身后的软枕,朝着封君弈砸了过去。
她力气不太大,枕头软趴趴的砸在了封君弈的腿上,然后软趴趴的掉在他脚边。
没有一点杀伤力,却足以让封君弈霎时冷了脸色。他冷眼盯着微微喘着粗气的盛泠,强忍怒意,拂袖离去。
叶欢瘪瘪嘴,朝着盛泠喊道:“夫人!您实在是太过分了!女子为妻以夫为天,可是您怎能如此对仙君?”
“大雪,撵出去。”盛泠先前有意提点这小姑娘,不过这时候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直接对着趴在榻边的大雪说道。
大雪惹不起封君弈,但绝对惹得起叶欢,盛泠一说话,它立刻对着叶欢呲牙咧嘴,吓得这小姑娘忙不迭的跑远。
把叶欢吓跑了之后大雪便跑到软枕旁边,将那个枕头叼了起来,前脚按着柔软的被褥,将软枕往盛泠怀里塞。
盛泠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它就舔舔她冰凉的手心,然后拼命的对着她摇尾巴,像一只撒娇的大狗狗。
阿慕在这时候端着从滚烫变成温热的药汁走了进来,很显然方才盛泠与封君弈争吵时她就在门外。她将碗放到榻边的小几上,然后对着盛泠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吧。”
阿慕这才犹犹豫豫的说道:“夫人,仙君这段时间都没来过落雪院,如今好不容易来了,您怎么还没说两句话,就把他给气走了呢?万一以后仙君不再来落雪院了您可怎么办呀?”
“不来才好,来了也是跟我争吵。”
“可是仙君毕竟是仙君呀。”阿慕皱着一张小脸对盛泠说道:“仙君都说了他欲收叶姑娘为徒是因为您,这分明是在向您示好,您顺着他的台阶下不好吗?”
“他想收叶欢为徒是因为他说叶欢像我,就是在向我示好?这是什么歪理?我与他夫妻之间地位平等,怎么他就比我高贵,这无礼之言也成了示好之语了?他身为我的丈夫,拿别的女子来向我示好,这又算什么呢?”盛泠大为惊奇,她接着诧异又不解的说道:“我难不成还要因此感到荣幸?世界上断然没有这样奇怪的道理!”
阿慕也很诧异,她只说:“可他是仙君啊!”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阿慕不敢吭声了。
盛泠也没有了再说话的兴致,她伸手拿过放在榻边小几上的药碗,里面的药汁已经冰冷,散发出苦涩难闻的味道。
阿慕连忙想帮盛泠重新将药热一遍,盛泠却似没有察觉到一般将这碗苦涩至极的倒入口中尽数咽下。
在阿慕将药碗收拾退下之后,盛泠品尝着满嘴的苦涩,轻声呢喃:“可是我也曾不普通呀……”
盛泠也曾是如封君弈一般的天之骄子。她曾一袭红衣一对弯刀走遍大好河川,只是现在却如同废人一般百无聊赖的度过着这漫长的岁月,在众人眼中,她或许是日日期盼丈夫到来的深闺怨妇。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
叶欢性情活泼,在沉寂死板的仙宗她一袭红裳无异于是最明艳的风景线,与她接触过的弟子都和她关系不错。不过这几日的时间,叶欢新交的小姐妹们发现叶欢似乎有些郁郁寡欢,也不爱笑了。
她们连忙问叶欢是怎么了,叶欢都只摇摇头,只在和最好的小姐妹崔珠露谈话的时候透露仙君本来想收她为徒,但因为仙君夫人不同意才不了了之。
……然后崔珠露不负众望的在第二天将消息传到了整个仙宗。
叶欢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朝着崔珠露红了眼眶:“你怎么就传出去了呢?仙君一定会责怪我的,也于夫人的声誉有损。”
“夫人的声誉在我们仙宗也没多好呀……”崔珠露小声嘟嚷,然后看好姐妹像是要哭了,连忙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该大嘴巴的!欢欢我错了,我替你去向仙君承认错误好不好?”
叶欢咬着唇,犹豫了片刻,说:“这件事也是我告诉你的,还是我去找仙君吧,我怕你受罚。而且我毕竟也不是仙宗弟子,应该没关系吧……”
崔珠露松了一口气,说:“那好,我也不想面对仙君,他会不会见我都不一定呢。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我自己去。”
在和崔珠露道别了之后,叶欢便去藏书阁寻封君弈,岑安告诉过她仙君这段时间除却处理澜川公务外都在这里,据说仙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这样。
因谁心情不好,叶欢心知肚明。
这段时间她也未曾再见过封君弈,恰好这次有机会,叶欢称是要承认错误,然而还是吃了闭门羹。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
落雪院这几天忽然间就热闹起来了,盛泠却是不胜其烦,她本以为当日封君弈被她气走收徒一事也应该不了了之,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仙宗的掌门、长老挨个来落雪院拜访她,翻来覆去都在说一件事。
“不过是仙君收个徒弟,本就无须询问您的意见啊。”
“夫人,他可是仙君啊!仙君看重您,您却忤逆他,这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他们不明白盛泠为什么不同意,只不过是一个弟子罢了;盛泠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三番两次的找她说这件事,只不过是她拒绝封君弈以这样的理由收徒而已。
退一万步说,封君弈收不收徒关她什么事?他要是真的想收,难道又是她能够阻止的吗?
封君弈惹出来的事情,凭什么最后烦的是她?
这些人会如此积极,盛泠也想得通,她和仙宗格格不入,他们也不见得多欢迎她。仙宗的掌门和长老就像恶婆家一般,认为她配不上封君弈,早些年还爱“闹”,此刻她竟“忤逆”封君弈的意见,他们当然要来劝她。
在掌门又一次离开之后,盛泠明白,所有人都在劝她,她拒绝的意见已经不再重要,如果她再坚持下去,最后只会让她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糟糕。
于是,盛泠说:“好。”
掌门离开之后,盛泠低垂了眼眸,滚落的泪珠打湿了她的脸颊。
在应允的那一刻,盛泠确定,现在的这种生活,或许在外人看来,仙君夫人,风光无限,却不是她想要的。
这不应该是她盛泠的生活!
盛泠抹掉眼角委屈的泪水,被眼泪冲刷过后的清澈双眸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
封君弈这段时间基本一直在藏书阁中,未曾关心仙宗诸事,当掌门找到他告知盛泠同意他收叶欢为徒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些懵,更多的是惊讶。
当初盛泠分明是拒绝了的,还朝他扔枕头发脾气。
掌门面带笑意的对封君弈说:“夫人的确是应允了,她说她毕竟是女子,需以夫为天,不该惹您生气忤逆您,您要收徒就收,这也是一桩好事。”
“这可不像她会说出来的话。”封君弈问:“你去找她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去打扰她静修吗?”
“哈哈……”盛泠当然没说过那种话,掌门笑了两声,然后说:“不算打扰,我只是找夫人聊了聊。况且夫人的确是同意了您收弟子一事。”
封君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脸色好看了不少。他想,看来是盛泠终于向他服软,要走他给她的台阶了,加之她能听进掌门的意见,也说明她与仙宗诸人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很好。
看来这次的争执并非全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