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自古多情伤离别，雨声淅沥共离弦
距毕业离校只剩两天时间。
这天早上，林一笑起得特别早。沐浴净身一番之后，他又在床上摊开一堆新衣服，在大衣镜前不停试穿，换了一件又一件。临出门之前还打了发胶，喷了香水儿。
“校长，如此虔诚，又是何苦？您这是要去赶庙会呢，还是去相亲啊？”，肖恩倚在床头，笑着问道。
林一笑“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道：“实不相瞒，校长还有一桩心事未了。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有劳老哥陪校长一趟吧！”
肖恩连忙婉言相拒，钻回了被窝。林一笑许以大排作为奖励，肖恩装作没听到。接着，他又掏出半包红双喜，肖恩推辞说嗓子痛，不要。最后，林一笑打出了悲情牌：“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哇！人没走，茶先凉！现在校长说话不好使啦，没人听啦！算了，大家就这样散了吧！”
他的这点儿花花肠子，肖恩多少了解一些，心中已然猜出了个大概。他无非就是想去找某个女生诉说一下离别感言之类的，而且那个女生，十有八九应该就是婉晴。肖恩心想，正好可以借机找一下南曦涓，于是便顺水推舟作了个人情，但表面上还是装作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跟着他走了出来。
果然，他一下楼就领着肖恩径直赶往10号楼。
在爱生小卖部门口，他停下了脚步，鼻尖上渗出了一层汗珠。
肖恩开始逼宫：“校长您这一直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啊？要不，我现在就给您喊一声——10号楼……”
林一笑一听就慌了神儿，忙不迭地央求道：“不要这个样子嘛！校长的心思，你又不是不懂。如果你这样一喊，岂不所有人都听到了吗？阿姨那里喊一声才五毛钱，你看校长我是缺那五毛钱的人吗？老哥，你之前不是跟我吹过的嘛，说你可以飞檐走壁，能翻墙进去，对吧？能不能……我就在大榕树那里等你，算校长我求你了，行不行？事成之后，你说咋整就咋整！”
肖恩的确曾经因为学生会工作的需要而数度翻越外籍专家公寓的围墙进入女生宿舍。翻墙，对于肖恩来说本是轻车熟路之举，但未曾想，这次居然差点儿阴沟里翻船。外籍专家公寓大门洞开，然而庭院里却寂静无声，空无人迹。肖恩一入其中便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仿佛有一座空城正在等其入瓮，可他四下张望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的异乎寻常之处。因而，他便不再多想，迅速加速助跑，一只脚尖点墙，随即另一只脚顺势借力上行，一只胳膊已然稳稳地勾住了墙头。此时，只需如往常般再来一个立臂摆尾的动作即可轻松地翻墙而过了。但就在这个关键的当口儿，突然从身旁的大树下传来了一声断喝：“burglar! i&39;ve got you!（小偷，我抓住你了！）”。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黑影“嗖”地一声闪过，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已经牢牢地抓住肖恩的脚踝。
肖恩被吓得浑身一颤，身子一沉就掉了下来。他拼了老命地扑腾了好几下，才艰难地重新骑上了墙头。缓过神来定睛一瞧，才发现来人竟然是总统先生。此刻，总统先生也认出了肖恩，开怀大笑:“haha, mredward, it was you!（哈哈，爱德华先生，是你啊！）”
情急之下，肖恩也来不及过多地去解释，只好马上编了个故事：“那个什么……呃……mr president, you see, i have to perate through this great wall, so that my beauties could be released ex the castle, otherwise they are not able to attend the farewell party in time, i believe you know that…（总统先生，您知道，我得马上穿越这堵大墙才能从城堡里把我的美女们解救出来，否则的话，她们就不能及时来参加告别宴会了，我相信您懂的……） ”
“okay, okay！”，总统先生喜笑颜开，松手向肖恩致意。
肖恩也满脸堆笑地向总统先生挥了挥手。然而就在这挥手之间，他居高临下地发现，总统先生家里的沙发上赫然横陈着一双白花花的大腿。此人正是传说中的花大姐。花大姐其貌不扬，但却有着一颗极不安分的心。她非常能“混”，似乎一直都在追逐着田间最大的那颗麦穗。在校期间，她不仅学业出类拔萃，而且把能混到的各种票儿也全都混到手了，平均一个学期还要换一个男朋友。毕业后的这一年里，她频繁地更换工作，平均每两三个月就要换一次工作。最后，她不再找工作了，当上了总统先生的未婚妻。按说，总统先生能体验到独具中国风情的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欢也应算作人生幸事。不过，他却因此被花大姐折腾得挺惨的。起初那几天，他脸上还一度焕发出了年轻的新郎官才独有的那种红光，但没几天之后他就已经尽显龙钟老态了，看起来就跟一只糠芯萝卜一样。这倒不算什么，更可怜的是后来，花大姐跟着他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没几天就跟一个年轻力壮的牛仔私奔了。那是一个正宗的德克萨斯牛仔，也算是花大姐遇上的的正主了。牛仔没事儿就骑着高头大马，肩扛双管猎枪在门里门外地蹓跶，再想继续玩个仙人跳什么的就没那么容易了。最终，花大姐折腾了几次之后，跟牛仔的牲口们住到了一起，每天都在后院洗衣服、喂牲口，成了一个现代版的“中国玛丽”。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一个人的自由，这个谁也无权说三道四。但令人不禁感慨万千的，是她的这种情怀和境界：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地来到了美国，又把美国牛仔家的洗衣服和喂牲口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终身的事业……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话说肖恩纵身一跃，进得女生院内便提气丹田，身轻如燕地蹿上了五楼。刚好婉晴正准备出门，肖恩三言两语如此这般地就把林一笑的这事儿给办了。遗憾的是，南曦涓不巧去了她叔叔家，据说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回来了。经停罗兰她们的宿舍，小扣柴扉久不开。袁玴琳如今已经当上了女生辅导员，她的单人宿舍位于走廊尽头。肖恩前去敲门，但很久都没有回应，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之时，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微微敞开了一条缝隙。
尽管她竭力试图掩饰，但肖恩仍一眼看出，她刚刚肯定是大哭过一场的。她那两只红肿的眼睛已经为她做出了完整的注释。更令肖恩惊讶的是，她的屋里竟然还有一个男生，而这个男生居然就是她已经分手了的前男友。肖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他们这么快又复合了？袁玴琳看出了肖恩的疑惑，以幸福洋溢的微笑作答。原来，为了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她的前朋友勇敢地打破了原生家庭的桎梏，放弃了青岛的工作，不顾一切地留在了上海，重新开始找工作。他们终于得以团聚，从此携手到白头，再也不曾分开过。
中午，谭建功在校门口的绿波廊饭店为肖恩践行。他留上海了，所以提出说理应尽一下地主之谊。虽然肖恩早已得知他如愿当上了一名经济警察，可当他身穿着警服英姿飒爽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还是差点儿没认出来。两人坐下后，还没寒暄上几句便展开了争辩。肖恩叙述了自己坐火车南下实习的感受以及坐飞机返校的反差，感慨万分地表示此生一定要为国家的繁荣富强做出贡献。在这个大方向上两人倒是迅速达成了共识，举杯共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然而，在谈到具体如何报国时，两人意见完全相左，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谭建功坚持认为，一个人如果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应当从政报国。因为，我们这个国家从来不乏能工巧匠，但通过从政，就能够自上而下地梳理规则，建立良好的秩序，从而使得这些有才华的人能够更好地发挥自身的长处，国家自然就会更加美好。相反，肖恩却坚持认为实业报国是更好的选择。他主张从一件件小事做起，通过集体的努力，每个人都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从而实现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效果。正当他们兴致勃勃地争论不休时，外面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门口聚集了一群避雨的路人，打破了他们的争辩声。
骤雨初歇，二人匆忙撤离。途经收发室时，肖恩稍作迟疑。随着电信通讯的普及，传统的信函已经越来越少了。然而，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大学时代最后一次打开信箱的机会，立即心生决定。标有“外语92203a班”的信箱小门缓缓开启，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间隙不偏不倚地照射进来，点亮了尘封已久的信箱。只有一封信件静静地躺在那里，收件人一栏写着：“甄妮（雅展）”。肖恩默默地将信件放回原处，轻轻地锁上了信箱……
宿舍走廊呈现出一派劫后余生的景象，毕业班的同学们将四年间读过或未读过的书籍统统当成了垃圾，随意丢弃在各自门口，形成了一座连着一座的小山。肖恩丝毫也不觉得惋惜，反而获得了一种解脱后的释然之感，残存于心中的对于书籍的抵触情绪直到毕业一两年之后才渐渐消散。
林一笑独自关门喝着闷酒，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空啤酒瓶。对于这样的结局，肖恩并不感到意外。他推开了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入。他轻声对林一笑说道：“不是你的，终究不会是你的，何必强求？无论怎么说，咱都犯不上作践自己身体的吧？”
林一笑沮丧地感叹道：“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否认呢？大一下学期，她明明给我写过一封情书，可她却一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到今天了还还死不认账！就差直接说我是自作多情了！”
肖恩有心想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但苦于不能出卖当年的另外两个同谋，于是他想了想，只好故作轻松地说道：“校长，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别再纠缠了，您就当那封情书是我伪造的不就好了嘛！”
然而，林一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他烦躁地说道：“去去去！少来那一套！就凭你那几个蟹爬一样的字，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
他带着几分醉意，继续唠叨： “老哥，侬晓得哇？最气人的还不是这个，她竟然说我还不够成熟，说我什么稚气未脱！干您挠，真他妈的窝火！难道天天板着一张高仓健的臭脸给她看才算成熟吗？所以我问她，什么叫成熟？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一个男人至少要经历过两个女人才能算成熟……呃！她说，这是她姐姐告诉她的，她姐姐说的肯定不会有错……老哥你说说，到底是谁太幼稚了？她妈的灌输也就罢了，她怎么能盲从她姐姐的话？”一大口啤酒下肚后，他情绪愈发激动，声音也变得粗哑粗：“我是个懦夫！因为，我一直没有勇气！校长的苦，老哥你永远不懂！四年了，整整四年，我一直都很自卑，每天都拼了命地背单词、背课文，可有个鸟用？还不是日复一日地被严老太婆狂捏吗？严老太婆捏够了，又换了个金老太婆过来！每天，我都觉得自己在她的面前出尽了洋相，无地自容！可高中时，老子可是堂堂的文学社社长，真不是吹，那个时候有多少小姑娘偷偷地给我写情书啊？可如今倒好，就那么三个字……我楞是硬生生憋了四年，都快憋出内伤来了！老哥，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会嘲笑我，可你自己呢？你难道不也是一个懦夫吗？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你那点儿小心思……我自卑，我懦弱，可今天我终于勇敢了一把，当着她的面说了出来！当然，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我还是要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对不对？而你呢？你究竟在躲避什么？你不必像我这样自卑，所以你表面上看起来永远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永远都有很好的对策，永远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这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吗？你敢向她敞开心扉，直抒胸臆吗？你有勇气去为她付出和承担吗？实话告诉你……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全面准备：只要她同意，去了厦门我就跟她领证，领证了单位就会分房，分房了……呃！”
肖恩明白，在这一时刻，他迫切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忠诚的倾听者。然而，林一笑的情绪再次爆发了，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全身颤抖地拍打着桌子，厉声吼道：“老哥，你别再装了！还装什么装啊？你骨子里是个有血性的人，但为了你所爱之人，你冲动过吗？你敢吗？你，说白了……不过就是个懦夫！而且，你极为世故，俗不可耐!你非常自私，自私地简直无可救药，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嘛！我可能不懂爱，但我还知道：爱是付出，是忍耐，不是你土皇帝选妃！”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内心突然感到空虚而迷茫，无所适从。一股强烈的力量在心底横冲直撞，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各种情感逻辑。所有的自卑与懦弱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他意识到，在情感方面，或许自己多年来一直被困于一片茫然的迷雾之中，干着自欺欺人的蠢事。他开始怀疑自己情感上做出过的所有选择，质疑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坦诚面对自己的情感。他一头扎进了漆黑的雨幕中，独自一人在西伯利亚大马路上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很久很久，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觅得一线曙光，来重新审视和重构自我。
一声炸雷响起，天崩地裂。
金蛇狂舞，暴雨如注。
又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照亮了雨幕。
在那片雨幕中，六个男生光着身子，赤条条地在雨中裸奔，冲入了校门，高声呼喊着：“毕业啦！我们毕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