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柳絮韫娘
四月初二,晌午,兖州刺史治所——谯郡。
街道上行人如鲫,车轿川流不息。
商贩叫卖声,鸡鸭啼鸣声,呼儿唤女声……汇集一起喧闹嘈杂。
大道两旁店铺林立,里坊之间,各辟道路,与贯通各大城门的纵横各十街交错,井然有序。
谢道韫站在北门城头,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然繁华热闹以及景色远远不如京师建康,但这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朴实平凡而又真实亲切。
最为重要的是,这是她的公公陈谦自永和八年(352年)底攻克谯郡后到现在二十多年来经营的地方。
(在此解释一下,《尔雅释亲》和《礼记檀弓下》明确记载古代女子称丈夫父亲、母亲为“舅、姑”,直到唐代以后称母亲为“婆婆”,而“公公”更晚,宋代才有。此处为了大家阅读理解方便就不讲究了。)
虽然陈谦死后有三四年的光景先后落入慕容鲜卑、氐秦手里,但一切未变,到处都留下了颍川陈氏统治时期的印记。
现如今又是夫君陈望的地盘了。
自从乔装改扮为军兵,跟着庾楷过了长江,又随庾楷安排的亲兵护送到谯郡,已经快一年了。
主持兖州军政事务的陈顾对她礼敬有加,并雇佣了当地四名年轻女子做丫鬟伺候,把当年陈谦和司马熙雯居住的刺史府给了她居住。
完全把她当做了大嫂对待,令她那颗支离破碎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现如今,谢道韫天天到羊昙的文学掾衙门去上班,本就聪慧善辩,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的她帮助羊昙修编《北归谯郡赋》和《定凉赋》,并亲自教习妇女、儿童背诵传唱。
如此一来,陈望的光辉事迹及耿耿忠心,经各地商人,南来北往的士子们传遍了两淮地区以及长江以南。
谯郡有位学富五车的美丽女子被当地人亲切称作“柳絮韫娘”,一时间也声名鹊起。
柳絮,是因为她曾经把漫天飘雪形容为“未若柳絮因风起”,而被惊为举世无双的神来之笔。
谢道韫正在和身边的丫鬟小褒说笑着指点着街面商铺和热闹景色,忽然有一刺史府的骁骑营亲兵匆匆跑上城头,来到她身边躬身施礼道:“谢女郎,京城来人了,王长史和郗别驾派我来喊您过去。”
谢道韫心头一惊,暗忖着来找我的,会是谁呢?
于是吩咐道:“你且回去,我稍后便到。”
说罢,带着小褒下了城头,坐上轿子向谯郡郡衙而去。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约莫两炷香的工夫,来到郡衙门口。
看见门口站了十几个衣甲鲜明的军兵,她认得这是建康城中六部尉的军兵服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笼罩上了心头。
她命小褒和轿夫在外面等候,自己抬脚进了郡衙,感觉步伐有些沉重起来。
进了大堂,看见主持兖州政务全面工作(相当于代省长)的长史王恭和主管郡衙日常事务(相当于省委秘书长)的别驾郗恢,坐在大堂东西两侧,与旁边座榻上的两名紫袍文官说话。
谢道韫凝神一看,这俩人都认识。
一个皮肤白皙,身材微胖的二十几岁年轻人,是她的堂兄,就是叔父谢安让他们子侄们赏雪吟诗时,形容雪为“撒盐空中差可拟”的谢朗,现为侍御史。
另一个年龄相仿的,身材瘦高,一双炯炯有神的三角眼,目光如钩,是出自太原王氏的王绪,王国宝和王忱的堂兄,官居尚书郎。
“令姜,你果然在此处,让叔父找的好苦啊。”一见谢道韫进来,谢朗立刻从座榻中站起,语气带着责怪的嚷嚷道。
另外三人也一起站起身来,躬身施礼。
谢道韫双手叉在腰间,屈了屈膝,还了礼。
“兄长找我何事?”谢道韫娇声问道。
“何事?明知故问,叔父派我俩来接你回建康。”谢朗颇有些不耐烦地说着,用手指了指王恭道:“这是叔父的信函。”
王恭颇有些尴尬地将手里的信函双手奉上。
谢道韫接过一看,温婉的鹅蛋脸上立刻寒了下来。
她从小就被谢安视如己出,当做掌上明珠,颇为疼爱。
这个性如温吞水的叔父还是第一次措辞如此严厉。
只见上面写道:令姜吾侄,汝私自出京,有悖伦理纲常,上有朝廷法度,下有谢家家规,于公于私皆为重罪。陈郡谢氏家风崇德重义,见德思贤,见难思忠,诚实守信。我忝居当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管教大晋黎庶,却不能管教自家子侄,令我颜面尽失。你若不回,朝廷法度何在?谢家颜面何在?我如何治理国家?若你还自认为谢家后人,见信速随胡儿(谢朗小名)回京,不得有误!
谢道韫看完后,持信的双手抖了起来,眼泪瞬间蓄满了漂亮的杏仁眼中。
王恭和郗恢颇有些为难,首先这是人家谢氏的家事,其次谢安是当朝宰辅,只手遮天。
再说了,谢道韫来的时候陈望已经西行,并未嘱托如何行事。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尴尬的愣在当场。
“咳咳,”王绪在旁抄着手,轻咳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道:“谢家女郎,临行前仆射大人召我二人面谈,督责甚切,还请速与我们回去,否则我二人也难以回京复命,还望体谅一二。”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不容商榷,带着公事公办地冷漠之意。
谢道韫脸色煞白,强忍住泪水,一颗心沉入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