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9
所有参加高考的学生，会来查看成绩分数，或者来领录取通知书，宋卫星就是其中一个。
他考试后病了一个星期，每天在家里喊着头痛，刚开始他母亲还挺担心他，又是给他端茶倒水，又是给他去卫生院拿药，结果过了七天这小子还头疼，宋卫星的妈妈反应过来不对劲，捏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提起来，让他滚起来干活。
偷懒一个星期，换来大半个月的虐待，他爸让他去工地上搬砖了。
今天宋卫星过来领录取通知书，发现气氛不太对，走近一点，正好听到班主任说的那些话，他从震惊变成了愤怒。
叶小曼看到宋卫星，招招手，“帮我个忙？”
宋卫星站在门口，慢慢地走过去，目光里全是愕然，“副，副班长，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帮我把刘秋娟请过来，就说她姑姑找她。”叶小曼抬头小声道，“拜托了，请一定要帮我把她弄过来。”
总算回神的宋卫星急忙点头，转身要离开。
副班长帮了他这么多忙，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送去的粮食，她转脸又送回来给他，上次还给了他那么多菜，就算是赴汤蹈火，他也愿意，“我这就去，半个小时内，我一定把她背过来。”
宋卫星转头就跑，心心念念很久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不及看一眼，此时满脑子都是去扛人。学校距离棉纺厂职工小区，不过是三条街的距离，穿过马路，宋卫星跑到刘厂长的家，不停地敲门，门倏地被打开，露出一张恐怖的脸，宋卫星吓了一大跳，那个人好可怕，头发凌乱，遮住了面容，宋卫星咽了咽口水，低头发现轮椅上的人是刘秋娟，“那个……刘老师找你。”
“原来是你啊，我家没人，我去不了学校，我妈在上班，大概要中午回来。”刘秋娟的语气飘忽不定，精神萎靡，眼里偶尔闪过怨毒。
宋卫星看着她就有点怕，打结的长发卷成一团，脸色乌青，完全没了以往的神采飞扬。她有多久没有洗澡？为什么这才刚靠近，就臭不可闻，像是肥料的臭味，门口的风一吹，还夹杂着腥臭，真的难闻，但是为了副班长，他一定能两肋插刀，“刘老师说，让我背你去学校。”
“为什么要去那里，你在骗人吧？”刘秋娟幽幽地问。
宋卫星急忙假笑，“当然是真的，咱们是老同学，我怎么会骗你，刘老师很急的，催我把你带过去，她笑得挺开心，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和赵谷阳玩在一起的人，撒谎也是信手拈来。
喜事啊？
刘秋娟笑了起来，只是笑不达眼，“让我洗漱一下。”
“刘老师很急，她说必须马上就去。”宋卫星作势要背起她。
刘秋娟直直地盯着眼前宽阔的脊背，“宋卫星，你来帮我梳头。”
宋卫星差点一个趔趄，一头摔在过道上，“我没有帮女生梳过头发，何况这不好吧，毕竟男女有别。”
“叫你梳，你就梳！”刘秋娟眼中带着狠戾，“否则我就不去。”
宋卫星的笑脸比哭还难看，长到十九岁，他连女生的手都没牵过。慢慢站起身，接过梳子，粗手粗脚地干活。
那头发，又卷又乱，更为可怕的是头发上长了虱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小虫卵，以及一只只跳起来的小虫，宋卫星拿着梳子和皮筋，头皮都是麻的。
刘秋娟的痛觉神经，好像不太敏感了，不管他多用力，刘秋娟都没有反应，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
宋卫星盯着这个暮气沉沉的身子，心里面突然多了一种错觉，这个背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一点十八九岁少女的活泼感，“头发梳好了，一根麻花辫可以么？”
手艺不是特别好，麻花辫松散，但至少没有之前那么凌乱，加上额前的刘海，总算盖住了几分阴沉和可怕。
“谢谢。”声音依旧冰冷。
“不，不客气。”宋卫星完成了任务，背起她匆匆地下楼，轮椅太重，宋卫星只能放弃带走。
紧赶慢赶，宋卫星把人送到办公室里，里面只有两个人，其他老师都不在，大概是开会去了，刘文琴趴在桌子上哭，“小曼，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刘秋娟听到这句话，脸色大变，大吼大叫，“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挣扎得太厉害，她差点从宋卫星的背上滚下来，刘文琴看到自己的侄女，还在流泪的眼睛变得凶恶，如同要吃人，“宋卫星，你怎么把我侄女背了过来？”
“哼！”宋卫星不屑于和刘文琴说话。
他瞟了一眼叶小曼，找到一张凳子，把背上的人放到凳子上坐好，揉着很痛的后背。该死的，刚才刘秋娟拍了他好几巴掌，还在他脖子上挠了一爪子，痛死他了。
刘秋娟停止吼叫，低头看着地面发呆，此时又如同一个乖乖巧巧的好女孩。
叶小曼柔声道：“好了，现在人到齐了，开始对峙吧。”顿了顿，她抬起手，“刘秋娟，你姑姑帮了你这么多忙，你就没有一点什么想说的话吗？”
刘秋娟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竖起耳朵的宋卫星，“对什么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文琴当场傻住，眼泪不再流。
叶小曼垂头，“你姑姑截取了我的g大录取通知书。她说这事，是你先开口拜托她做的。”
“怎么可能？”刘秋娟摇头，“你也看到了我的腿，别说读大学，就是走出去都困难。”她嗤笑一声，然后又满脸不赞同地看向自己的姑姑，“姑姑，你不能打着我的旗号，毁我名声。”
刘文琴疯了，她冲过来，抬起一巴掌就要扇到侄女的脸上，可是盯着那张秀气的脸，她打不下去，只能气得不停拍着自己的大腿，声嘶力竭，“你撒谎，是你哀求了姑姑整整十天，我心疼你，才铤而走险帮你啊……”
刘秋娟装柔弱，“明明是姑姑心术不正，这会儿却想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刘文琴忍不下去，抬手就打刘秋娟的头，“你这个骗子，你竟然连姑姑都骗，你知不知道姑姑为了你，人生都毁了呜呜呜呜……”
刘秋娟装傻，“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眼睛还在看宋卫星，似乎是很怕他把这事说出去。
刘文琴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是造了什么孽呀，竟然会相信你这个丫头片子呜呜呜呜。”
“如果姑姑非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那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我现在是个废人，又不能走出去解释，姑姑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刘文琴怒不可遏，揪住了刘秋娟的头发，“你还在颠倒黑白，难怪你的双腿会残疾，这是你的报应！”
谁都不能提腿的事，刘秋娟听到自己的姑姑提了，她喘着粗气，低头时眼里全是恨意，“姑姑你为什么要打我，姑姑你是不是疯了，罗校长，求求你救救我，姑姑会打死我的。”
刘秋娟不再装虚弱，“姑姑你别太过分，你一个高中才读半年的人，能在这里教书，全是我父母的功劳，你会帮我，不也是想在我爸妈面前讨巧卖乖，得到更多的利益吗？罗校长，快点来帮帮我呜呜……”
外面没有脚步声。
刘文琴看了一眼门口，脸胀得通红，门口那里没有老校长！
她气喘如牛，继续和侄女打架，刘秋娟的指甲长，挠了她姑姑的脸，一条条血痕，下了死手。刘文琴心中那个恨啊，如同一头愤怒的母狮，双手齐上，扯下了刘秋娟的很多头发。
叶小曼始终站在一旁，远离战场，郁结在心中的恨，在这对姑侄反目成仇的这一刻全部消散。
宋卫星没有上前扯开她们俩，“副班长，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她们？”
叶小曼点了点头，恍惚中带着一点泪，“多么讽刺，我不过是试探了一下，两人就撕破了脸。”
她一直以为，这对姑侄感情好，无坚不摧，可现在牵扯到她们的利益，她们就什么都不装了……
老校长发现不对劲，急忙和其他老师上楼。
刚才在一楼，他们就刘文琴的思想问题，做了深刻检讨，派去县教育局的老师，也已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眼镜男。
那个中年男人是李局长，他停好单车，跑进来，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最后道：“记住，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
罗校长边走边回头，“李局长，这事让你操心了，我们学校差点毁了人家孩子一辈子，我们会和叶小曼同学道歉。”
“一定要道歉，还要郑重地道歉。那个刘文琴不适合当教师，马上开除，并且不能就这样轻松揭过去，让公安过来调查这事，看看她背后有什么利益集团。现在都在抓纪律，抓作风，你们动静大一点也好，如果以后被别人发现再举报，那大家都得下岗。而且这事要通报出去，并且做出深刻反省。”
“是是是，一定照办。”罗校长走到二楼，冲到了办公室，把刘文琴扯开，办公室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叶小曼看一眼校长，和校长身后的男人，对方得知她是叶小曼，热情走过来，双手伸出和她握手，并且满脸愧疚，“叶同学，对于这次刘老师出的问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处理。”
叶小曼笑着点点头，这个局长她曾见过一次，“行，我相信您。”又用力地回握一下，“我也相信学校的领导，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
“叶同学，你受委屈了。”李局长自家今年也有一个儿子参加了高考，恰好考上了s市最好的大学，他都不敢想，如果儿子遭遇这样的事情，他会有多么愤怒。
叶小曼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和理解，大家都不停地安慰她，可她却心如止水，前世所受的委屈，都已经渐渐遗忘。此时一个老师给刘秋娟脸上涂了药起身离开，叶小曼走过去，刘秋娟眼神里有火焰，恨不得把叶小曼烧成灰。
叶小曼弯腰，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上辈子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坐以待毙，为什么还要让它重演？”
“你滚开。”刘秋娟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然后扭头看向其他地方，自从双腿残疾了以后，家里人开始嫌弃她，姑姑的儿子骂她，还说等她死了后，就来抢家产。
所有亲人的关心，都是虚伪的，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躲她像躲瘟神。自己这个天之骄女，转眼变成阶下囚，过着生不如死像鬼一样的日子，她恨所有人。
最近还听说了父亲和外面的一个寡妇走得很近，那寡妇竟然是姑姑的同学，是棉纺厂的会计。姑姑明明知道父亲已经出轨，却选择了包庇和撮合，她怎么会原谅！
“刘秋娟，我借了赵谷阳的照相机，那台照相机是他亲戚从日本寄过来的。前些天，我来县城拍了一些照片，后来又写了一封举报信，里面的内容，是你父亲和会计牵手的画面。”
“你？”刘秋娟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叶小曼微笑，“上面的领导，已经在调查你的父亲，以后没人能给你撑腰了。你父亲会恨你一辈子，你母亲也会厌弃你，你父亲贪污会坐牢，你和你母亲没有了依仗，慢慢地，只能过穷人的日子。”
刘秋娟想去抓叶小曼的衣领，结果没抓到，反而摔倒在地，叶小曼惊呼一声，“同学，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也想上大学，我不能让你顶替我的人生。”
大声吼完这句话，叶小曼压低嗓门凑近一点，“你看，我也会演戏。”
刘秋娟痛苦到嗷嗷叫，想去扯叶小曼，那个身影却飘然远去，无数人围着叶小曼，对叶小曼嘘寒问暖，对叶小曼不停地道歉，刘秋娟受不住打击，彻底晕了过去。
……
一中发生的事，没过多久，传遍整个县城，叶小曼在生产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乡亲们跑来给她送菜；马队长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再放羊；公社的领导给她送来了五十斤米；县教育局的领导给她发了五十块钱的奖学金；叶小曼彻底出名了。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叶小曼的名字，每次出门，总会有人叫她清河生产队的才女。
乡亲们得知教育局给了她五十块，非常羡慕，甚至产生了让自家孩子也去读高中的想法。
如今叶奶奶腰不酸，腿不软，一口气能走好几里路，乡亲们见面就奉承她，叶奶奶总是满脸骄傲，把孙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如今不管去谁家，叶奶奶都能讨到一杯麦茶喝，牛奶奶总说这个老姐妹在满世界的炫耀孙女。
叶国华夫妻扛着锄头上工时，也受到了同龄人的夸赞，大家都说他们夫妻目光长远，缩衣节食让妹子读了高中，如今又考上那么好的大学，飞出山窝变金凤凰，这以后啊，他们叶家都有好日子过。
夫妻俩性格老实，也不喜欢出风头，以前是被无视的存在，如今大家见面就三分笑，夫妻俩心里高兴，但还是过了好些天才适应被人捧的感觉。
另一边，知青们现在还没有离开，大家都领到了录取通知书，对考试结果相当满意，今年要等到三月份后才开学，那个时候他们才会去报到。
男生宿舍，孟援朝和谢和平两人考上了省会的邮电专科学校；王祺祥考上了g大的数学系，听说收到消息时整整三天没睡觉。
而女生宿舍里，成绩也不赖。
胡淑芬考上了m大的中文系；胡淑娟和胡灵考上了卫校；吴雅丽考上了水利电力学院的专科，四个姑娘现在天天来找叶小曼玩，简直就把她当成了榜样，羡慕叶小曼考了全省第十的成绩。
当然，所有知青都感激叶小曼，特别是女知青，她们都是大城市的姑娘，家里人非常高兴女儿能跳出农村，就差在家里放鞭炮庆祝了。
每个女知青都收到了家里汇款，她们拿着钱，又想给叶家建房子了，搞得叶小曼哭笑不得。
城里，宋卫星以吊车尾的成绩，考上了省会的工业大学t大，就在g大旁边，两所学校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宋卫星他爸高兴得差点疯了，如果不是最近国家提出了严禁铺张浪费的口号，那个五十岁的男人，恨不得开三天流水席。
如今，宋卫星他爸是一个国营单位的采购主任，主要负责买建房子的材料。
如今很多供销社，百货商店，职工宿舍就是他们公司建的。
虽然承接的项目不多，但这活儿胜在油水多。
宋卫星的父亲承诺，如果叶家要盖新房，砖头免费还管够，叶小曼听了宋卫星阴阳怪气的腔调，她笑得肩膀直抽抽。
今年的阳历一月份，是在喜庆中度过，二月月初的时候，家家户户把自家养的猪，送到了公社那个杀猪场杀掉，多出的重量，可以把肉带回家，或是换钱和肉票。
叶奶奶喜气洋洋地拿到了五十斤肉票，这一年养猪的收获，比去年要好不少。
生产队也养了猪，交了国家的那份，剩下的生产队所有乡亲平分。这一件件好事，就像是赶场一样，一茬接一茬。叶家今年从生产队那里，分到了七斤五花肉，两斤排骨。要知道去年闹猪瘟，叶家也不过才领了二两肉，想要点肥肉都没有，可怜巴巴的过了一个年。
今年就大不一样了。
过年的这一天，叶家十分热闹，所有女知青提前去供销社买了不少好东西堆放在高脚桌上，撸起袖子在叶小曼家里帮忙干活，准备年夜饭。
叶大伯妈以前每次回乡下，总抱怨旱厕不方便，房子太烂，怀疑床上有跳蚤，把这个家吐槽得一无是处，一般都是吃了年夜饭，当天回去。
可今年，叶大伯妈却死活不肯走。
热情地贴着叶小曼，如同在看一个金疙瘩，还会顺带多看一眼忙着杀鸡、杀兔子的赵谷阳，嘴里一直问着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叶大伯妈没眼色，被叶奶奶骂了一顿，喊去烧火了。
堂屋里，叶春霞正在聊天。她考上了师范专科学校，不是大学，但也特别满足。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叶春霞才相信是真的，然后就是喜极而泣，后来给叶小曼送了两条裤子。
她非常感谢表妹给的那个笔记本，里面竟然有百分之五十的考题，死记硬背，加上今年大家很多都考鸭蛋，就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她进入了心仪的师范中专学校，以后出来，可以当老师了。
虽然比不上欧阳的g大，但欧阳却比她还开心。
年夜饭准备了两桌，大家瞧见了大鱼大肉。
众人一时半会儿，竟然不敢下筷子，叶大伯妈揉着眼睛，“这一桌也太丰盛了啊。”
叶大伯点点头，还好今年自家老婆没吝啬，提回家的礼都很贵重，否则他也不好意思吃这一桌饭菜。叶大伯恭敬地给母亲夹了一筷子软糯的扣肉，打趣她老人家，“娘，您是把明年的伙食也给吃了么？”
叶春霞和叶向东也跟着附和，就怕把奶奶吃穷了。
叶奶奶老神在在，“今年娃儿们都争气，那几个知青丫头给家里送了不少菜；先前生产队猎杀了好多野猪；后来过年又杀了家猪；这肉啊，自然不用愁，你们放开了肚子吃。”
赵谷阳给叶小曼夹菜，特别是那又嫩又鲜的兔肉丁，给她夹了大半碗。
以前叶小曼会拒绝，或者嗔怪几句，可今天这一天，她什么难听的话也没说。
叶家所有人，欢欢喜喜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晚上守岁，众人都在烤火，听收音机，叶小曼和大家聊完了天，被赵谷阳抓到一边看月亮，可天空却是黑幽幽的一片。
赵谷阳最近很寂寞，同学太受欢迎，他没什么机会找她说话。
看了一眼梅花手表，十二点钟。
叶小曼笑着掏出一封信，“我之前，和你要了毕校长的联系方式，然后我和他写了信，申请了休学，他答应了我，所以你一个人去g大吧。”
赵谷阳本来还在感叹，同学真好看，怎么都看不腻，此时听到她的话，他顿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