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3
这里是省会唯一的国营招待所，叶小曼和赵谷阳两人住不进去，那就得想点别的办法才行。
“同志！”叶小曼满脸恳切，“您看，我们从几百公里的县城赶过来，也是替公社办事，来参观农科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您就通融一下，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吧。”
前台戴秀芳坐在小房间里面继续织毛衣，并没有理会叶小曼的卑微请求，“不行，规矩就是规矩，谁都不能破坏它！”
旁边，又走进招待所几个身穿中山装的男子，一看就是干部级别的人物。人靠衣装，马靠鞍，戴秀芳立刻放下毛线球，从小房间里出来，满脸堆笑，谦卑笑道：“马科长，这几位是？”
“小戴，我带来了几位从s市过来出差的同志，你安排一下，给他们三个房间。”马科长指着身后的几位干部。
戴秀芳回到工作间，翻阅工作记录本，“五楼风景好，有单独浴室。”她掏出钥匙，笑得谄媚，“房号连着501,502,503，这是我们招待所最好的房间，早上能看到连云山的日出。”
“行。”马科长暗中点头，拿走钥匙，亲自帮其中两个拿着公文包的男子提行李，胖胖的脸上带着汗，不忘回头，“小戴，你工作不错，上头说要评先进个人，这次我就推荐了你。”
戴秀芳整理了一下蓝色工装棉袄，转瞬笑得像朵花,“诶，那我就谢谢马科长了。”
一行人穿过狭窄的走道，慢慢上楼。
戴秀芳回头，瞄了一眼还杵着的叶小曼和赵谷阳，笑脸拉下来，“还站在这干啥，赶紧走。”
赵谷阳纳闷，“他们为什么不需要出示介绍信？”
戴秀芳满脸不耐烦，“你们能和他们比吗？那些可都是大城市来的干部。你没看见他们的穿着？他们能出差，一定就有介绍信。”戴秀芳烦躁地瞪人，“走走走，否则我叫公安过来抓你们。”
“行……”赵谷阳赖着不动，“你叫吧，我在这儿等着。”
戴秀芳抬头，“你小子耍无赖！”说着推开铁门，走进小小的工作间，拿起了手摇电话机。
叶小曼不想多生是非，前世绵软了一辈子，已成习惯。她拖着赵谷阳的胳膊，“同志，抱歉，我这就带他走，您别生气。”
“哼！”戴秀芳居高临下。乡下人，就是这样没见识，又冲动，实际一点能耐都没有，她还真不怕这些小年轻。
赵谷阳脾气一直不错，很少生气。两人来到大马路上，下班高峰期，路上的单车横冲直撞，四周人声鼎沸。向前五百米，一座挂满青苔的拱桥，横杠在小河两边，边上开着一些小吃铺面，里面传来食物的香味。小孩路过，含着指头，用力吸口气，站在店外看着不肯走。
一天劳累，叶小曼和赵谷阳两人肚子都很饿。
饭店里的师傅，抱着几个大大的木制蒸笼出来，放在煤炉子的大锅上面。叶小曼看一眼自己市级印发的粮票，不是全省通用，她买不了包子，所以没进去。
重新扛起两个大大的编织袋，叶小曼闷头继续朝前走。赵谷阳也没问要去哪，默默在后头跟随。街上路窄，路人撞过来，他抬手挡一挡。
如今，大家都营养不良，黑瘦，即使在城里，也就稍微白了一点，找不出几个胖的。很少有赵谷阳这么高大的小同志，被挡开了，他们也不生气。
穿过马路，省城和小县城不一样，马路平坦。不过，偶尔可见结冰的脏雪，气温低，还没化透，路上东一坨，西一坨，不小心踩上去，叶小曼差点摔跤。
赵谷阳伸手去扶，叶小曼躲开了那只手。
她抬头，“我没事。”只是，黑色鞋子到底是穿太久，鞋底磨平快没了，她看了看四周，对面马路第三棵歪脖子梧桐树下，有一个关门的百货商店。
“同学，天已经黑了。”赵谷阳看了一眼手表，“我饿。”
叶小曼回头，“你不要跟着我，你去你亲戚家。”
四周亮起灯，但电力不够，也就隔几百米有一个路灯，天空中昏暗一片。
赵谷阳揉着饿扁的肚子,“我的事不急，还是先办你的事。”
两人来到公园，叶小曼熟门熟路，走进去，她前世带着侄子侄女来省城看病，没少来这里。现在的公园里，设施不多。假山和湖水，单杆双杆，滑滑梯，跷跷板一类的横在里面，也没啥规划可言。
叶小曼专门往山上走，攀了无数阶梯，天空中突然下起雨。叶小曼瞧见半山腰的凉亭，里面有三个神经高度紧张的男子，四十多岁，留着胡子，戴着绿色帽子，瞧见叶小曼的编织袋，贼眉鼠眼看过来。
其中，刘老六刚想搭话，瞥见后头的赵谷阳，立刻闭嘴。
凉亭不大，五个人挤在里面，都不说话。大家都在等雨停，雨却越下越大，叶小曼扛着的袋子打湿了一点，她蹙眉，只能解开绳子，看看里面的头饰，打湿了多少。
还好，只有一小部分湿了点。
刘老六看过去，眼睛直了。
好漂亮！
难道这些都是大城市寄来的早就听说，首都那边的小姑娘戴的头饰好看，一个个小巧精致。他们这小省城可没有这些货，心思微转。刘老刘这人，什么赚钱干什么，光棍一个，抓进去几次也不改，他满脸好奇，“妹子，你那个头饰不错，怎么买？”
其他两个兄弟，瞪大了眼睛，只当刘老六疯了。他们做的可都是熟人的生意！
叶小曼瞥他一眼,“不卖。”
“为啥？你们来公园，又带这么几个编织袋子，不就是来做买卖的吗”旁边兄弟陈子明，让刘老六注意赵谷阳那个小年轻，高高大大，有点像钓/鱼/执/法。刘老六没理会，继续笑，“放心吧姑娘，我们是好人。”
叶小曼低头，“那你们干啥工作？”
“啥都做，你个小姑娘还挺谨慎。”刘老六从裤兜里拿出粮票和钱。一块黑布包着，鼓鼓囊囊。里面没规整好，钱和票卷乱一团，“刚才已经把老主顾要的东西全卖了。”
“老六！”陈子明用力捅他一胳膊肘。
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看着就不一般。刘老六没所顾忌，自认为看人准，这丫头一看就缺钱。叶小曼见对方坦诚，她也不再怀疑，“首都亲戚寄来的头饰，要吗四毛钱一个。”
刘老六和陈子明对视一眼，“姑娘，你倒是敢开价。”两人打开编织袋，仔细研究。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新奇，用手摸来摸去。赵谷阳低头浅笑，“叔，你们的手太脏，别摸了。”
“你个小年轻，真不会说话。”陈子明瞪他一眼。这会儿，也不再怀疑他是间/谍。刘老六合上袋子，故作玄虚，“太贵了，拿给我们卖，这价也卖不出去，如今市场上一斤肉六毛，你这么个玩意儿，又不能吃。”
叶小曼定定地凝视他，挑货才是买货人，她坐直了问，“叔，贵姓”
“免贵姓刘，你就叫我刘叔吧。”叶小曼点点头，她和赵谷阳出来匆忙，带的食物肉饼子，全让赵谷阳中午在火车上吃了，如今已经是晚上。舟车劳顿，疲惫不堪，她也想赶紧赚到钱。叶小曼舔舔干涩的唇，“刘叔，您开个价？”
“一毛一个。”
陈子明在旁边搭腔，并且坚定地点头。刘老六没说话，老谋深算地盯着叶小曼，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叶小曼冷笑，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探头看天，乌黑一片，她把袋子重新扎紧，对赵谷阳道：“走！”
陈子明和刘老六愣了愣，这不对！
小丫头片子不一般呐，这么心平气和。换其他人要么骂娘，要么吵起来。陈子明去拦，叶小曼躲开他的手。赵谷阳靠过来，就他那健壮的身材，伸手去扯人，就跟扯鸡仔似的，吓得刘老六三人抖了两抖。
“姑娘，你别急，咱们可以慢慢谈。你不满意，叔几个可以加，这买卖就是讲究一个和气生财。”
“叔，你们太没诚意，这买卖不做也罢。”叶小曼不理会，继续往上走。
赵谷阳冲他们耸耸肩，“她不会卖给你们。”
“那两毛一个。”刘老六追过去，继续加价。
叶小曼扛着两个袋子，不肯回头看他们一眼。
刘老六：“两毛五，姑娘，这可是我最后的加价，过了这村，没这店。”
叶小曼继续往前走,“四毛一个，一分钱不能少，你们爱要不要。”
“丫头！”刘老六追得太累，“慢点走。这蝴蝶结谁都会做。我亲戚、我那个八岁的侄女都能缝几个。百货商店有不少，都是用粉/色绸子做的。赶紧买给我们，你们也多赚些钱。等这从首都来的玩意儿，在我们这地方饱和了，你五分钱都卖不掉。”
“叔。”叶小曼不妥协,“这么和你说吧，我自己零卖，五毛钱一个。”叶小曼左右看看，瞧见不远处有个灰扑扑身影，鬼鬼祟祟。那人走到一个老人面前，偷摸把手中的粮票递过去，从老人手中接过钱，仔细数一遍，露出快活的表情。叶小曼无声等着，他们完成交易，她便走过去。
那小年轻二十来岁，听见脚步声吓一大跳，急忙抬起头，以为是公安，瞧见了叶小曼身后熟悉的几个人，他松了一口气。
小年轻名叫郭胜天，他踩着破烂的棉鞋过来，撇撇嘴，阴阳怪气哼了一声，瞄一眼叶小曼，“刘老六，你们这是干啥？”
之前那花白胡子的老人完成交易，抱紧布袋子，急匆匆走下山。
刘老六脸色黑下来，“郭胜天，你叔几个在这里有事，你别来打岔，赶紧下山去。”
“叔？”郭胜天冷笑，“我可没你这样的叔，上回害我被抓，我被关了十多天，得亏公安没找到证据，否则我得关几年才能出来，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呐。”郭胜天不屑，扭头看向叶小曼，又瞄一眼塑料编织袋。他走过来，嬉皮笑脸，一看就不正经，“妹子，你卖啥”
叶小曼不太喜欢郭盛天，流里流气。让她想起前世经常欺负她的一些地痞。那些人找不到工作，四处游荡，在小县城称王称霸，喜欢出其不意掀开她遮脸的长发，瞧见她脸上的烫伤，发现不符合心理预期，就恶声恶气骂她：丑女人，老女人，滚远点！
更有恶劣的痞子，交头接耳，朝她身上吐痰。
“妹子？”郭胜天喊了一声，凑近一点。赵谷阳发现叶小曼吓得脸色发白，他心思微动，一只胳膊挡过去，“你离她远些，吓着我同学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叶小曼回神，忍住那股恐慌，天色越来越暗，她又有没找到地方住，心里慌乱，只想赶紧完成买卖。
“小哥，你好像也在做倒卖的生意？”解开两个编织袋，“这个小头饰你要不要，四毛一个。”
郭胜天只能后退几步。眼里冒出了火花，眼神炙热，几乎能烤熟地瓜。上回他托关系，让出差的表姐夫，从s市帮忙买一批时髦的女性用品，不要票的，只要钱的。姐夫掏空口袋，买光了百货商店五颜六色的发夹。带回来后，原本郭胜天以为处理不掉，发愁了一个晚上。结果第二天早上在一中校门口转几圈，一百个发夹全部卖光。两毛钱的进价，八毛钱一个卖出去，挣六毛钱一个，一百个发夹赚的钱，顶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打那以后，他总感叹，不管是古代的胭脂水粉，还是如今的发夹发饰。女人们呐，为了漂亮，总是舍得掏钱的。
可钱好赚，货却没有了，他一直找街道办开介绍信，但他有前|科，人家压根不给他开。
“走走走，妹子，我全要，去我家拿钱。”不远处，又在打雷。郭胜天狗腿地看向赵谷阳，“你是她爱人？你不放心她，你也一起来。听你们口音，不像我们市的。这么远来，还没吃饭吧，我家有饭吃，我妹做饭好吃。我中午买了半斤肉，走，上我家吃肉去。妹子，我跟你说，我妹特别聪明，学习成绩老好了，今年读高一。放心，我家就我和我妹。”
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提妹妹的次数变多，满脸骄傲，与有荣焉。叶小曼心里稍稍安定，他和前世的二流子们不一样，他在努力养家，他需要赚钱，他和那些欺负她的地痞们不一样。
旁边的几个人不服气，刘老六阴着一张脸，“小崽子，你想一个人吃独食。”
郭胜天回头，“咋滴？你们谈好了价？”
叶小曼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郭胜天带着叶小曼上他家。
叶小曼不太想去，心中的警戒铃声响起，怕黑吃黑，“妹子，我家就住在林家坝靠马路的那条街上，那里一片四合院，家家户户挨得紧。我们院，住了十户人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叫一嗓子，家家户户都会出来看情况。”
林家坝？叶小曼心中微喜，那不正是她要去的地方。
“行，我和你一起去。”
她身后一群人很郁闷，刘老六黑着一张脸，他倒是要看看这小|逼崽子，把那种只值两三毛钱的头饰，怎么高价卖出去。一直沉默不语的吴大俊，上前想动手抢货。赵谷阳捡起湿润草丛里的一块大石头，垂眼笑呵呵盯着对方，吴大俊刚走两步，就被刘老六一巴掌给拍到树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