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叶小曼挑着大箩筐，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家，叶国华夫妻见他们回来，急忙把龙凤胎从筐里抱起，笑着点点孩子们的小额头。
“姑姑这么累，你们两个咋不自己走路？”
“小捣蛋，赶紧去给姑姑倒凉茶。”
“好呀。”龙凤胎一直在打瞌睡，此时晕晕乎乎朝左走，发现不是厨房，转身朝右走。
叶小曼将孩子们的情况说了，叶奶奶表示家里的鸡蛋先不卖，紧着两个重孙吃。
叶国华夫妻心暖，不停地和叶小曼道谢。
几套衣服，从大布袋子里抽出来，叶小曼一一递过去。于小菊摸着柔滑的布料，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是给我的？”
大队上每年发的布票，家里没钱，叶奶奶都拿去换针线布头、调料这些生活必需品。
“小妹！”叶国华笑着摇头，“你咋把我的也做了，你一个姑娘家，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对对对，我也不要，你自己拿去穿。”姑嫂身材相当，于小菊想退回去，但叶小曼没接收。
于小菊的手都在颤抖，这些年穿的都是从娘家找的一些二手衣服，旧得不像样才会被淘汰下来，没有哪一处没补丁。
“嫂子，我专程找裁缝做给你的，你可不能还给我，浪费我一片心意。”叶小曼笑道。
“可是，你到了快要谈对象的年纪……”于小菊突然得到从来不敢奢望的东西，心中感动，一时眼里竟泛起了水光。
“不要推来推去。”叶奶奶蹙眉，“小菊，咱们家，去年还清了欠大队的债，以后生活会越过越好。”
“我……”上个月饭都吃不饱，这个月吃饱了饭，还有新衣服，于小菊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如同踩在云端。
“嫂子，穿吧，随便穿！”叶小曼鼓励道。
叶奶奶眯着眼睛，想用挑剔的眼光看线头，发现用缝纫机踩的线，比一些人用手缝的要齐整。
“做工还行，”叶奶奶对孙女道。
老人家很欣慰，自家孙女能干，有她当年的风彩，手上有钱，有胆量，做事不畏缩，她很满意。
于小菊悄悄抹眼泪，“对，奶奶女工也不错。”
“瞧你那点出息！”叶奶奶笑着训斥，“哭什么哭，别杵在这里，赶紧回屋试试，如果不合身，让小曼拿去改一改。”
叶国华夫妻有些不好意思，最近苦尽甘来，他们心情激动，想掏钱给叶小曼。
“不要钱。”
“我们出了一身汗，别糟蹋了好东西，晚上洗澡后再换吧。”
“没关系，还得洗。”叶小曼笑着催促，“看看合适不合适，我明早要去一趟县城送桔子，顺道拿去改大小。”
一家子如同过年一样喜庆。
叶国华是梦寐已久的中山装，他不停地摸料子，是棉的，对于干庄稼活的人来说，穿着很舒服比较吸汗。
叶小曼走过去看看，“不错，大哥精气神都提起来了。”
“嘿嘿。”叶国华憨憨地笑着。
大嫂给龙凤胎换了衣裳出来，两个小娃娃长得精致，像观音坐下的童子，叶小曼不住地夸赞。
叶奶奶老神在在，“你们两口子精神了不少。”她凑过去看，“哟，这领子怪好看的。”
于小菊摸着白白的荷叶边，脸上的喜悦几乎快要溢出来，拿着镜子照了又照，下次穿上回娘家，家里的几个弟媳妇绝对要高看一眼，不会再嘲笑她。
“嫂子，你喜欢吗？”叶小曼问。
于小菊声音哽咽，“喜欢，太喜欢了，小曼，谢谢你。”
“嫂子。”叶小曼轻拍着她安抚，“我去县里读高中，每个星期拿家里的粮食，你从来没说过埋怨的话，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好，我不说。”于小菊转过身去，偷偷抹掉眼泪。
叶国华眼中也有一丝氤氲，轻拍妻子的肩膀，“委屈你了，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嗯。”于小菊语音沙哑，用力点头。
一家人都有点舍不得脱下来，叶小曼是按照他们的尺寸做的，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
晚上家里奢侈了一回，点煤油灯做饭。
见叶小曼和龙凤胎迟迟没回来，刚才都在等他们，这次是于小菊掌勺，她做的菜，舍不得放油，清汤寡水，只能算个原汁原味，但家里人吃得很开心。
……
叶小曼累了一整天，洗漱后，正在擦头发，要去睡觉，听到后屋有响动，侧耳过去，门外传来带着三分笑意的嗓音。
“同学，开门。”
叶小曼打开后门，借着月光，抬头好半天才看清脸，“你这是？”
赵谷阳的肩上扛着两头死去的小野猪，他笔直的立在门口，野猪的血，染红肩头，借着外面幽暗的月色，他如同沐血奋战回来的英勇战士。
“让我进去。”赵谷阳没有停下来。
叶小曼从震惊中回神，侧开身子让他进屋，“你这野猪是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吧。”
“请你长话短说！”磨牙声响起。
“好吧。”赵谷阳把肩上的两只小野猪放进大木盆，冲她露出一口大白牙，“前几天，我在老地主的荒山挖了几个洞，做了陷阱，今天就收获了小野猪。”
叶小曼皱着眉头，记忆里，他并不喜欢吃野猪，说味道重，要用很重的佐料去掩盖膻味才能做好吃。
“我听马队长说，最近半年，野猪泛滥成灾，前面冯家湾大队的不少孩子被吓到，如果你要为乡民除害，也要记得保护自己的安全。”
赵谷阳摸着下巴，“同学，你似乎对我挺了解。”他觉得有趣，一点点靠近叶小曼，她营养不良，撑死一米六，对上一米八五的他，只能仰头看。
靠得太近，她紧张。他洁白的衬衫上面，全是暗红色的血渍，就连他脸上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沾上了一点血，平添了几分痞痞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皂味和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强势袭来，让她心惊胆颤。
“……我对你不了解，只是听别人说过你的事。”叶小曼支支吾吾解释。
赵谷阳将她抵在墙壁上，“想不到同学对我这么关注，真是令我感动，呵呵。”
叶小曼没看到什么感动，相反，还觉得他脸上带着一股高深莫测，叶小曼后退，“你身上的血腥味太浓，蚊子会飞过来吸血。”
啪——
叶小曼在他的胳膊上，用力拍一掌，一只吸血蚊子被打死。
赵谷阳没在意蚊子，肚子咕噜咕噜响，他饿得失去力气，像被放气的娃娃把下巴搁到了叶小曼的肩膀上，“同学，我没吃晚饭。”
叶小曼彻底的石化，他的这一个动作，令她面红耳赤，“赵谷阳，你站直说话，否则就给我滚！”
“累啊。”赵谷阳被推开，撞到墙上也不觉得疼，他是真的脱力，在荒山上扛着两头小猪，遇到一头出来觅食的大野猪，那猪足足追了他一里地，最后掉进他设下的陷阱里，被他用石头砸了一会儿，过几天再去看看，如果死了，他就拖出来，如果跑了，反正野猪身上有伤，也活不了多久。
土房子不经撞，墙壁上的土颗粒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皱着眉头看四周，又瞟一眼她，“你的这个家，要不要修一修？”
“……我在攒钱，打算盖砖房。”叶小曼不自在地道。
说完一阵懊恼，干嘛跟他汇报这事？这男人单纯的询问，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心烦气躁，叶小曼只能去后院摘葱，给他准备葱油拌面。
“家里没什么食材，你将就着吃点吧。”她一边咕哝，一边擀面。
炸好葱油盛出来，再在锅里放老抽、白糖、猪油、放清水调成一个酱汁，用小火熬三分钟酱汁，最后把葱油和酱汁混合在一起。
将煮好过凉水的面条捞出来，淋上葱油酱汁，拌匀后，递给赵谷阳。
赵谷阳大口吃面，差不多四两面，搭配着剩下的一点卤肉，风卷残云大口吞噬，但又不觉得怪异，依旧像个家教良好有气质的青年。
“这么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好吃，同学，你真厉害。”
手工面条包裹着金黄色的葱油，搭配着炸得恰到好处的葱，一口下去，满口爽滑，葱香四溢，又带着咸咸的酱香，饥渴难耐的胃瞬间得到了久违的满足。
赵谷阳吃完面，肚子只有六分饱，还有些遗憾，“你学过厨？”
“自己瞎琢磨的。”叶小曼警惕地道。
前世她开过小饭馆、当过清洁工、做过小摊贩、只要能挣钱，什么小行当都干过。她收拾碗筷，把厨房整理干净。
屋里头已经休息的叶国华听到动静，来查看情况，瞧见木盆里的小野猪，他不断咽口水，好半天没能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小妹说没肉票了，过几天得吃素，没想到晚上就多了两头小野猪。
“赵知青，这一对野猪有百来斤吧？”本来是想问哪来的，到嘴的话却变成了这句。
“大哥晚上好！”赵谷阳满足地站起来，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对，就这么重，本来还有一只，但我的陷阱不够大，让那头小野猪跑了。”
“那个，你想怎么处理？”叶国华忽略了他改口的称呼，有些跃跃欲试。
赵谷阳不喜欢身上的血，那会让他脑海涌出一些不好的记忆片段，低头时，又是满脸笑，“野猪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但我有一点要求，留我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
“可以！”叶国华想也没想答应下来。
叶小曼皱起眉头，“不行，我不干。”她不想和赵谷阳扯上关系。
“那就把两头野猪扔出去吧。”赵谷阳伸了一个懒腰，丝毫没有在意，就这样大剌剌走下山。
叶国华挠挠头，觉得小妹拒绝得也对，她现在十八岁，是可以成家的年纪，乡下姑娘十七八岁就开始张罗着相亲嫁人。
如果把一个男知青带回来，会被闲言碎语，给妹妹带来不好的名声。而且这个赵知青出手阔绰，出身很不简单，一定是会返城的那类，到时候，自家的妹子被扔下来，苦的还是她。
“小妹你别生气，我把这两头猪，送去赵知青的宿舍。”
“算了，送去给他，他也会把它们丢掉。”
“那怎么办？”
“以后我多做点饭，大哥你每天送两餐饭给他。”
“对呀！”叶国华眼中放光，“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叶国华会杀猪，于小菊出来烧水，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夜把两头小猪处理得干干净净，现在天热，吃不了多少，留些猪下水，其它的做成腊肉。
叶小曼第二天去县里送桔子，买了很多碎布头回来做头饰，接下来一段时间，她没怎么出门。
家里之前去王木匠家要来几包木屑灰，叶小曼丢了一些桔皮进去，两者混合在一起点燃，烟熏半天，肉带上一点烟味就成。现在天热，把肉用铁丝串起来，挂在竹竿上。
悄悄晒在后院守着，花了三天时间晒干，以后就不用担心肉变味。
腊肉放在缸里保存，在缸边的地上撒上生石灰防潮防虫，叶小曼忙活四天，一共做出六十三斤腊肉，这些足够他们一家人吃到年后，最近都不用再愁肉票的事儿。
看着满满的肉，叶小曼满足极了！
……
大队上，叶小曼好几天没去生产队挣工分，流言四起，说叶小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千金的身子，丫鬟的命，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于小菊埋怨那些人是多嘴婆，又不吃他们家的粮食，关他们屁事。
叶国华不太在意，他觉得自家的妹子十项全能，比那些挣死工分一年到头看不到几块钱的长舌妇厉害一万倍。
“嫂子，你别生气，不怪人家这样想，我确实几天没出门，今天我和你们一起出去干活。”
生产对的马队长看到叶小曼，忍不住叹气，“丫头，你家条件不好，要为家里分担一些才行呐。”
“队长，您说的对。”叶小曼不和他争辩。
队长见她娇弱，给安排割草喂牛的活儿，看上去是个轻松的差事，实际也挺累，忙完腰都直不起来，而且任务重，叶小曼需要割一百斤，才能挣到十工分。
到了下午，叶小曼干完自己的事，坐在草垛上休息，摘下草帽给自己扇风，众人注意到她今天没绑麻花辫。一个高高的马尾上，竟然多出一个别致的蝴蝶结发饰，说不出的好看，像城里的姑娘，特别的洋气。
“小曼，你头上的发饰，哪买的，贵不贵？”
“我堂姐送的，听说五毛钱一个。”叶小曼随口瞎扯，取下来递过去，“你们喜欢么？”
“好贵，都快赶上肉价了。”几个女知青拿走发饰，越看越喜欢，争先恐后地扎在自己的头发上，互相恭维，挺想买，但囊中羞涩，舍不得掏五毛钱。
她们仔细的研究发饰，发现并不难做，打算回去模仿着做一个，叶小曼大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便她们学。
不远处，走过来一个穿蓝色工装的年轻女人，是叶小曼山脚下的邻居陈玉梅，前阵子还骂叶小曼是穷鬼、别把穷病传染给她家。
陈玉梅撇撇嘴，“小曼，你怎么还在这里，袁媒婆要给你安排相亲，介绍的对象，可是我们供销社的积极分子郭志坚，你家马上要摆脱穷鬼命了——”
陈玉梅嗓门大，强行拖着叶小曼离开。
大家不爽，瞪着陈玉梅，这死丫头眼高于顶，自从去供销社捧上铁饭碗，那下巴更是翘上天。
“呸，有什么了不起，她还以为自己能变成金凤凰不成？”
“奇怪，陈玉梅最瞧不上小曼，一直骂她穷鬼命，沾上就要倒大霉，怎么今天这么热心肠？”
“陈玉梅心眼多，肯定是要使坏。”
躺草垛旁边打瞌睡的赵谷阳睁开了眼睛，慢慢坐直身体发呆。他昨夜拆收音机，太晚睡，今天下午藏在了草垛后面假寐。
耳朵里一直都是熟悉的声音，他听了很舒服，这会儿没有了，他忍不住心生郁闷。
赵谷阳站起来，女知青们满脸羞涩地看他，见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和叶小曼同一个方向悠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