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红尘
—————————————————————
五十五回 嘈嘈切切错杂弹 何必解得曲中意
—————————————————————
白长庚、木相留和凉曜在船上休憩完毕,一路回到杏枝观。
白长庚先去自己的房间。
见她的两个侍女小甲和小乙正在给石榴红敷药,果然,石榴红没老实待着,中途逃跑过。
石榴红看见她回来,面色灿若桃花:
“哎呀~你回来啦。”
白长庚面无表情,先给她把了脉,然后拿出那三枚珠子,交给侍女们,交代了炮制方法。
小甲和小乙去厨房煎药。
这是给要解开的第四味药,鲸舍利的解药。
还剩:赈灾用的米、「香篆派」的和合秘香、六瓣杏花花蕊、一个八字纯阳的男婴和一个八字纯阴的女婴、喜鹊王窝内的相思石和那对九尾狐媚珠。
之前已提过,这些药材已经在她身上组成了严密的阵法,只能引导着逐个击破。
因此,白长庚的进度算快了。
米和九尾狐媚珠只能放最后,解蛊的全程都会受它们的影响。
下一步,是「香篆派」的和合秘香,白长庚打算即刻去找蓝情前辈讨教。
石榴红凑过来道:
“二少爷,我在路上给你出谋划策了,是不是?”
白长庚不语,点点头。
“那……”
石榴红嘿嘿地笑,指指自己腿踝的位置,拼尽全力暗示白长庚给自己解开缚魂绳。
白长庚回头淡淡看了一眼。
石榴红神色粲然。
白长庚没理她,直接转身出门了,把叫着“哎哎哎别走”的石榴红留在房间里。
木相留神清气爽,想起来道,她和凉曜在砗磲贝丛,不自觉也进入了幻境,她们在珊瑚礁深处的一个砗磲贝里头找到一串古老的项链,像是丢在海底的遗物。
白长庚:“勿取他人遗物。”
凉曜却看了眼挠鼻子的木相留,跟着说:
“不是的,姐姐。我们感觉有些……还是得拿给你看看。船上人多眼杂不便。”
木相留和凉曜说着间便掏出了那条项链。
白长庚接过来稍微一看,马上把自己脖颈上的蛇头骨拿了出来。
因为这是一个和她的那个蛇头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蛇头骨。
她这才发觉,山潭妖送给自己的那枚蛇头骨,不知什么缘故,已然发黑了。
白长庚神色未变,只收好了蛇头骨道:
“多谢。”
木相留和凉曜笑着点点头,看来是帮上忙了:
“好。”
白长庚独自去找山潭妖一趟,将手中现有的两枚蛇头骨,都归还给她。
…………
杏倚楼。
司徒苑在独自照顾石榴红,王兰仙出门了。
她的身体这半年多来都很好,面色红润,只是昏迷不醒罢了——因为魂魄在白长庚那里。
司徒苑有信心,这个「万年春」蛊,她的白师姐一定解不开。
石榴红身上的这个蛊,算是「万年春」能在人身上所呈现的最强势的版本,老早之前就固定了——只要零距离直接接触,超过一分钟,没有人能幸免。
连自己都不能,自然,她也不想对外人承认中了蛊——大部分时候,对自己都不敢承认。
安饶那边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最终没告诉安饶,即便安饶以减损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还是没有达到石榴红身上的效果。
司徒苑嘴角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白长庚输了的话,很快,她就可以拥有石榴红的魂魄,就可以拥有完整的「石榴红」了。
司徒苑虽平日懒怠思考,除去感兴趣的事并没有什么计划性。
一直以来,她也都是被各种各样的人与事被迫推着向前,走到今天,没有几刻能歇着。
无论是自幼孤僻被人欺侮,被父亲关押在小黑屋里解蛊,还是后来学会了带着小跟班四处欺侮别人;
无论是和木相留她们相遇,养了第一只自己的小猫,还是后来自己又亲手杀了小猫;
无论是和王家、夏家暗中合作,背叛白家,还是暗渡陈仓做了这个「万年春」蛊,因此牺牲了多少人;
无论是先后给双雁师父和父亲都下了「百日穿心」蛊,还是亲手杀了母亲,只为了令自己的反噬转移、让走到今日的司徒家,不会功亏一篑。
由于早慧的缘故,她对任何事情都好奇,喜欢去探究一番,却又浅尝辄止,玩腻了很快丢弃,或想做的太多而根本不去做。
如今,她经历了这么多风浪,看着躺在床上的石榴红的身体,内心却逐渐依稀形成了什么完整的东西——她好像正开始拥有着什么完整的东西。
干枯的内心如同瘪缩的水果,忽然开始变得充盈、丰满与感动。
若是这个千古奇毒,和盛放着这蛊毒的容器「石榴红」,能一直长久地驻留在这世间便好了。
对「土币」许下这样的心愿,它会实现吗?
司徒苑闭上双眼,手握着「土币」,她努力挥开脑海中死去的小猫囡囡的残影。
…………
一处归心客栈。
石家大当家石知火,正式约见王兰仙。
两人这些年都是信件联络,此刻久别重逢,却彼此无话。
老石头本想一上来就质问扣留女儿石千枫的事情,看到她却哑了嗓子。
王兰仙今天难得一见盛装打扮,粉桃花似的颜色染满双颊眼角,如同他们初见那般妖娆又年轻。
王兰仙始终抱着胳膊,并不看石知火。她面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带着只有久历风月场的女人能看出的疲倦,扇着她的扇子。
老石头和王兰仙面对面坐着,偶尔看一眼对方,桌上泡着上好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两盏茶都凉透了。
老石头不好意思先开口。
他装模作样地换了好几次茶盏,无人饮茶,更无人先吱声。
王兰仙故意打哈欠,趁机转了个头,假装不小心把扇坠子掉落在地:
“哎呀。”她小声惊呼。
老石头缓缓蹲下身,捧起扇坠,面色肃穆地交还给她。
王兰仙笑着道了谢,她拿着扇坠,四根葱葱玉指却仍停留在他手中,出其不意摩挲了一下手心。
她将欲抽走手指,却被老石头紧紧攥住。
“果真不负‘海枯石烂’之语。”
王兰仙的目光停在他们交叠的双手,妩媚又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老石头,再度冰冷地看回桌上的茶盏,
“石头掉地上了,永远都有人捡,人却不能。”
“兰仙。”老石头终于发话,神色中居然有几丝愧怍,
“你别怨我,当年……”
“少来这陈词滥调。你们石家我早看透了,别扯半句他们的事。”
王兰仙嘻嘻笑着——不是冷笑。她今天的一切装束和明媚的笑容,都故意朝着最初老石头爱她时的样子走,何况身上还有一些「万年春」情蛊在身,虽然只是最低的浓度剂量。
她要让这个男人心痛欲裂,那么,自己与王家如今的无限风光,其实也是能让他痛苦的一种。
她被石家骂走了之后,很快,王家便与常家合谋,风生水起,坊间变成了所谓的「六大阴门」。
他们家,后来也很快就“配得上”石家了,石家人也不再说闲话,阴门百家都无人不敬佩。
王兰仙有时候也想问,他们俩是不是相遇得早了一点儿?
造化爱作弄人到了极点。
老石头低着头,轻声道:“夕颜走了。我对她对你都有愧。”
王兰仙早已知道,但此时却佯装着才知道的样子,她脸色微微抽动,随即恢复原状:
“哦~”
“好一个风流才子。爱妻没了便想起老相好,两不误啊。”
老石头急急抬眼看她:
“不,不是的。这些年,我对你没有一丝改变。”
“没有一丝改变。”
王兰仙重复念了一遍,心里讽刺好笑得快要流出眼泪,面色却保持着完美的妩媚容颜,她只觉得自己复仇的选择更正确了。
钱夕颜啊钱夕颜,这么多年来,我只当你是我的死对头。
如今所见所闻,原来你直到触柱而亡的那日,也不会看人。
和我一样,目光短浅得很哪!
王兰仙在心中悄然自嘲,她看着老石头的眼神,霎时间带上了令人畏惧的悲悯。
老石头却仍陶醉于她身上美妙的光华流转,他正紧紧攥住王兰仙尖尖的手指——是的,他一直爱她这件事,确实没有改变。
一个轻飘飘的,却会改变很多人命运的主意,在她涌动着炙热仇恨的眼底蒸腾酝酿出来。
王兰仙借着深呼吸,有意让自己的身上「万年春」蛊的气息更浓烈,她缓缓揽上石知火的脖子,变成了小女孩似的表情,猫一样钻动着趴进他怀里,半闭着双眼,眉目带上朦胧天真的笑意。
“那,你还爱我吗?”
她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恶心,用所能想象到的世间最温柔的声音嗔问道。
“爱,当然爱。”
老石头只觉鼻尖暗香耸动,下腹热得发紧,他急着表明心迹,早把自己是来质问女儿的事情抛到脑后。
“嘴还是这么不饶人。让我看看——”老石头倾身吻完王兰仙,又急着把粗砺强壮的一只手往她裙摆缝隙下边摸索过去。
“那里,也还是这么不饶人么?”
…………
二人暗自恢复了联系,之后又见面了几次。
石家和王家也暗中开始了各种合作。
巫山云雨数日后,王兰仙不费吹灰之力,一边撒娇,一边吹了点枕边风,就把「金币」拿到了自己手上。
她假意先和石知火口上说着共管「金币」,实际上,心中却有着更大的打算。
钱夕颜。
要不,我把你的份一起报了吧?
王兰仙将「金币」拿到手上后,继续扩大杏倚楼的生意,也会兼带做一些「金币」本身擅长的方向,比如置办产业、军火营生。
包括安饶在内,王兰仙略施技巧,飞速去提升她在坊间的知名度,让「石榴红」的名声越传播越远。
杏倚楼赚得盆满钵满。
中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比如,秦淮河畔其他家楼里很多的「石榴红」,开始借着这个名义做不少坏事。
除去江南本身,江北西南塞北岭南等地,也开始出现层出不穷的女人,去冒充「石榴红」的身份,借着各地偏远鞭长莫及等原因,避开江南本地,肆意生长。
以至于后来,每个角落的烟花巷里都有了「石榴红」的身影。
层出不穷、各式各样的石榴红,包括男性模仿的「石榴红」也开始流行起来。
那些地方,从来没有人知道,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的「石榴红」是谁了。
王兰仙彻底实现了自己的其中一个目标——让石榴红的名字,永远无法离开风月场。
她很疑惑,老石头居然纵容着她这么做,也不再过问女儿石千枫的事。
连石家人也毕恭毕敬,对王家毫无闲言碎语,这简直难以置信。
老石头和石家没有那么简单。
哪怕「万年春」在身,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儿。
…………
入秋,白长庚这边给石榴红解完了第四味药,正在着手第五味:
「香篆派」的和合秘香。
白长庚来香篆派那边厅堂的时候,蓝情前辈正拾掇着一些礼品。
蓝蓼之也在旁边帮忙。
蓝蓼之见了白长庚,朝她脆生生行礼道:“少当家。”
她神色中带着感激,可能是先前去南海那次,白长庚为自己说话,回来还为自己隐藏了戴着异螺前去的秘密。
正因为白长庚护着,她才没有丢下那个护身符异螺。
当然,回来之后,蔚流只是恶狠狠拿回了给蓝蓼之保护的蛟牙,也没再提这茬儿。
蓝情前辈也柔声道:
“谢谢你这么有心,长庚近年懂事了,几次派人来,送的都是我喜好的物什。”
白长庚神色变幻,疑惑了几秒是谁送的,口中话压了下去。
她顺坡下驴道:“蓝情前辈,长庚今日想来讨教如何解开您的和合秘香。”
蓝情点点头,先让蓝蓼之搬了椅子,泡了茶让白长庚坐下:
“我知道你要来,早已备好了。”
白长庚并未坐,拱手回礼道:
“时局紧迫,五帝钱之事也告急,长庚不敢耽搁,这会儿取了方子便走。省去惹人耳目。”
蓝情懂她性情,笑了笑:
“少当家,别太轻狂自傲。”
白长庚面无表情,心下一怔。
“世上有许多金银与礼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你仍年轻,即便你解开了我这和合香,世上还有千种万种迷魂香,将来每个都有你受的。”
白长庚抬起了头,看向前辈。
蓝情前辈狡黠一笑:
“要和合秘香的解药,可以,得先过了我这关。”
白长庚听闻,知道前辈是有心提点自己,眼神中染上了几丝尊重肃穆:
“愿闻其详。”
蓝情赞许地点点头,二人先坐下。
她叹了口气道:“怪我,最初不该毫无防备地交给苑儿这味药。”
白长庚看着蓝情前辈取出了和合秘香,放在桌上。
它是一种淡红色的香粉。
蓝情前辈认真望着白长庚:
“你们内门最不擅和合术,总避开‘情’之一字,所以,它便容易成为你的弱点。”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深思:
“我……”
她最近确实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因为石榴红那边,如果再去解开和合香后面的药,自己的心神是有些扛不住的——连用上自身的全部定力与内门的药物压制,都会非常危险,不知道会不会失控。
与蓝情前辈的这遭对话,来得很及时。
「万年春」蛊,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强力的——情蛊。
蓝情前辈笑了,问她道:
“你知道什么是情么?”
…………
白长庚又去了父亲和“四龙前辈”那里一趟确认了一下,果然,他们那里也有石榴红送的礼物。
父亲和祖父朝她一笑,表示都对石榴红送的东西们爱不释手。
而其他长辈,收到的东西,都是白长庚的名义,他们都以为是白长庚自己送的。
应该是石榴红托花见愁手下的人,在钱庄取了石榴红她自己的银子买的东西——她甚至还暗中打听过了每个人的喜好。
自始至终,她甚至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夹杂着丝丝感动与说不清的愤怒。
明天开始,她每天都要去「香篆派」的厅堂那里,接受蓝情前辈对嗅觉与心神的考验,以增强面对世间各种奇香的抗性。
石榴红不在炼丹炉里。
看来解开上一味鲸舍利之后,她并不会怎么受心邪的干扰了。
只是,石榴红变得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似的,总非常亢奋欢欣的样子。
此时,她正翘着脚趴在自己的床榻上,哼着小曲儿,翻看着杂书——都是之前在房间里的橱啊柜子上放着的那些,白长庚都许久未看了。
白长庚在石榴红住进来之后,也时不时给她买了一些画本和戏本,添置在了旁侧的书架。
“你回啦~”
石榴红看都没看她,反正也不给解开缚魂绳——还好,最近没有绑过她,主要是因为她不再试着逃跑了。
看着她,好像要变成一个模糊的红影,自己房里的暗香也似乎变得愈来愈盛。
白长庚有些发晕。
是变幻莫测的,天地万物的香气。
想闻到什么,都可以。
还好木相留和凉曜来自己房间待着的时间不长,也不怎么需要直接接触石榴红,不像她,总是要给石榴红疗伤,否则她俩肯定顶不住了。
白长庚沉声问:
“为何替我送礼物给各大当家们?”
石榴红笑嘻嘻转过头,托着腮:“你这就不懂了,礼尚往来嘛。”
“都是我的心意,不能白住你家啊~”
白长庚沉默着垂下双眸。
停顿了一会儿,她忽然淡淡问道:
“什么是‘情’?”
石榴红差点掉下床榻,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