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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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回 丹若红透千枫绕水 桂子錾金百花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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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红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归了。
她请求「开阳派」之前花见愁的人,找了些门道,联手秘密把她插送进了金陵还不错的一个戏班子“杏延年”。
这个戏班子本身就是在江南各地到处跑的,走到哪儿,就搭一个草台,唱完就走;
逢年过节时,还有不少地方的财主们,争着邀这家戏班子来自己这里唱一台。
“杏延年”属于那种不温不火的戏班。
石榴红刻意挑选了一支这样的戏班子,如果上来就挑太火爆的戏班,自己回头还得和原本的头牌抢角儿,事后太麻烦。
她和班主商量好,白天她来唱曲,晚上就离开。她会保证人流量。
“杏延年”的班主一开始将信将疑的,但是因为看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很像那个前花魁「石榴红」,于是勉强答应让她试试,希望能给戏班子带来人气。
比起杏倚楼在一个地方死死固定着等人来,这种戏班子会更加自由流动;
接触到的人群也会更广泛,坊间的男女老少妇幼皆可听戏。
石榴红的新艺名是「花见欢」。
自然,在这个新戏班子里,她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外貌与光芒,这回,是以和过去完全一样的穿着打扮和姿态回归。
她让花见愁的人和班主先去印戏单,散播小道消息,对外宣称道:孤女花见欢即将出道。
她在戏单上随便写了些自幼孤苦伶仃、历经风霜的悲哀文字,虽然一半都是编造的,好在看起来十分真实,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她称,花见欢自幼无父无母,如今也是要借一借前花魁「石榴红」的光,自己研究模仿她学习了很多年。
她说,她就是靠模仿石榴红为生的。
感兴趣的可以来先看看戏,评评理,看到底像不像;喜欢就捧个钱场人场,不喜欢的就来扔西红柿,来者不拒,去者不留。
戏班子里目前还没有出现过模仿「石榴红」的,大都是只集中在秦楼楚馆里,现在,各大楼里的老鸨和女孩子们存在一种默契的暗斗:
没有人会主动说自己模仿「石榴红」,实际上却都在模仿「石榴红」。
而且,和白长庚说的一样,很多「石榴红」还不是很像本人,更类似是一种扮家家酒的行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玩闹。
楼里没有石榴红的话,百家秦楼楚馆就好像有点虚,好像缺失了什么撑场面的关键。
因为其他楼里都有一个石榴红,自己也必须有一个。
因此,先行放戏单这种做法,猛然戳破了一层窗户纸似的东西。
加上,百姓们对这样的好玩事情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都携上男女老少前去凑热闹了。
坊间很快沸腾了起来。
花见欢只唱了一曲,便声名大噪。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戏班子里居然也出现了一个「石榴红」!
杏延年的班主眉开眼笑,答应石榴红,以后都只需要白日出一场戏就好。
白天,她就跟着戏班子四处唱戏;晚上,她就回到杏安堂,帮白长庚的父亲干点看火煎药的小活。
白家此时正希望有人能去制衡一下王兰仙,王家人那边因为「火币」被拿去医斗大会,恐怕愤愤不平得狠,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方法夺回火币呢。
现在的医斗大会和火币,将将好能够维持阴门百家的秩序。
石榴红能在恰当的时间登场回归,协助白家内门去压一压王兰仙的士气,也属万幸。
白长庚也看到了她印的那个戏单。
稍微扫两眼,果不其然,写上了好多故意扮可怜编的谎话,分不清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石榴红挑眉问道:
“如何?”
白长庚面无表情,片刻才道:
“鬼话连篇。”
石榴红笑嘻嘻的,无辜地眨眨眼:
“谢谢夸奖。”
白玉楼进来招招手,喊着石榴红去后院帮忙煎药。
石榴红飞速地在白长庚耳边轻轻来了句:
“你和你爸一样帅。亲生的呀。”
白长庚撂下戏单,转头就走了。
“她这是害羞。”
父亲白玉楼在石榴红身后笑眯眯的。
随后认真地道:
“石榴红姑娘,谢谢你愿同长庚做朋友,她生性独来独往,一直没什么要好的相识。”
“过去这几年,你多担待了。”
石榴红嘿嘿笑着。
知道是白玉楼怕白长庚太冷淡冷着自己,赶快应了说她并不在意,蹦蹦跳跳地去帮白玉楼煎药了。
…………
花见欢一曲红遍秦淮后,逐渐有超过了当初石榴红的名气的架势。
各家秦楼楚馆都很不服气。
凭什么都是模仿,这个花见欢一出现,就把大家的风头都抢了?
她们各家都派出嬷嬷暗中寻访,去草台班子刺探,花了银子入场,想看看这个横空出现的花见欢是什么情况。
回来的嬷嬷要么面色惊恐,要么垂头丧气。
惊恐的嬷嬷们拈着巾帕道:
“死人复活了!一定是前花魁借尸还魂!一模一样。”
垂头丧气的嬷嬷们哭道:
“太像了。从语气、动作、身段、声音、眼神……无一不肖似过去的她。定然是下了不下十年的苦功夫,才能模仿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某些地方,比那个石榴红还漂亮。我们赢不过了。”
石榴红这边继续春风得意。
好像就差把“我也是模仿的呢!”“大家看我模仿得像么~”写在脸上了。
坊间百姓偏偏吃她高调虚荣这套。
别家姑娘一红了,但凡春风得意点都会被骂;花见欢的得意,仿佛只是浑然天成的娇俏烂漫,结合她之前悲惨的身世,颇有一种苦尽甘来之感,反惹人怜爱了起来。
没错,石榴红就是要气一气王兰仙。
她靠着模仿过去的自己,超越了过去的自己。
杏倚楼这边波澜不惊。
王兰仙看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那个鬼精的小家伙回来了。
“石榴红,正愁着没处找你呢。”
继你母亲钱夕颜之后,下一个就是你。
王兰仙见她出这招,正好跟着将计就计。
她面上泛出诡谲的笑容。
石榴红,从此,你永远别想让自己的名字从风月场上被抹去了。
你是石家的污点。
以后,连祖孙也摆脱不了“秦楼女子的后代”这个低微的身份,让你们石家人以后走哪里都统统抬不起头!
即便坊间不知道石榴红是石家人,达不到上面这个效果也没事。
至少老石头会知道——能让石知火这辈子生不如死,就是她最大的快意。
让石榴红的名字一直流传下去,就是对老石头和石家人最大的复仇。
很快,便出现了神奇的事情:
王兰仙带着桃李和王嬷等人暗中操作,促成「石榴红」被定为了金秋选魁的头衔:
以后,全河畔选出来的花魁,将会被授予「石榴红」的艺名。
石榴红这个名头,从此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坊间持续炸锅。
各家望族和秦楼楚馆乃至百姓们都转而热络讨论:
谁会是下一任的「石榴红」。
吵吵嚷嚷,不分伯仲。
戏班子里的那位花见欢呼声最高。
晚上,石榴红继续回到杏安堂那里,帮白长庚的父亲干点看火煎药的小活。
在白玉楼那里呆着,也能时常拿一些法子,勉强压制住自己身上所谓的情蛊,不会再伤害牵连到他人。
白长庚晚上也经常下山来看一看,和石榴红一起漂洗、炮制、煅药和煎药。
石榴红总是在煎药的时候走神睡着,要么煨汤的水放多了,要么不小心把要炒黄的药炒焦了。
两个弟弟都忍不住调侃她:
“炒焦了,真炒焦了!黑漆麻乌的。”
偶尔她也悄悄跑出杏安堂,自己出门逛街玩儿,然后被白长庚面无表情地抓回去。
有一回,石榴红在乔装打扮溜出去玩儿的时候,在山脚下碰到了王兰仙。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
王兰仙冷冷道:
“你回来了?是不是。”
“我当然不是啊~我是花见欢。”
石榴红佯作无辜地笑回道:
“石榴红,已经死了。”
王兰仙冷冷地目送她远去。
就让你再蹦跶最后一会儿。
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安饶坐稳新花魁的位置。
然后立马就把石榴红送去花门巷弄,给她下药,让她被路边的贩夫走卒肆意玩弄,哭都哭不出来,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先变成堕落的疯子;
等花门巷弄都不再收留她、厌弃她的时候,再把那时候的石榴红,真正还给老石头。
…………
时光飞逝。
整个春夏两季的晚上,石榴红几乎一回到杏安堂,除去煎药,都和白长庚都在讨论戏文,练习对戏本。
因为花见欢近期呼声甚高,借着这次回归的机会,她需要快马加鞭地和其他楼里的人抢戏本。
热门的戏本只有那么个些,几个大楼里的女孩子一抢走主要角色,基本上就没得演了。
和其他人的角色重复太多的话,坊间和公子王孙也会很快看腻,有不再捧场的风险。
石榴红和白长庚练戏文配合得很好。
因为她日夜练习,上台时候的每次演出都十分精彩动人。
转眼,已近杏历癸卯年金秋选魁的时间。
近期民间有个很是火热的戏本,叫做《金罂儿》。
这戏本《金罂儿》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
秦楼女子金罂本是贵族,自小让人拐去卖到烟花巷,常受妈妈毒打;
后历经千辛万苦做了花魁,被赎出去后,她给纨绔子弟当小妾,每日依旧被欺侮。
那个纨绔子弟家里很严苛,对下人和妻子都如此,而且他无恶不作,走出去都是怨声载道,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
一日,金罂去寺庙里烧香,邂逅了心地善良又俊朗的小和尚玉蟾,两人互生情愫。
寺庙内不允许对红尘产生任何牵挂,玉蟾无法继续呆着了,于是还俗。
二人私奔躲进山林,度过了一段幸福的隐居生活。
不日,由于纨绔子弟牵连到了贵族的旧案,曾作为小妾的金罂亦被追杀,玉蟾刚回到山林里的茅屋附近,便发现门口熙熙攘攘的。
来了一群刽子手和官兵。
玉蟾危急之下引开贵族,给爱人争取时间,他被逼跳了悬崖,生死不明。
金罂在后面看见了,恸哭不住、奋力逃跑,还是被官兵们抓住。她不想被抓走,中途逃出,跟在玉蟾后面,带着身孕跳崖殉情。
九死一生的玉蟾从崖底醒来,见身旁爱人金罂已死,悲恸欲绝。
他走遍五湖四海,八方求遍洞天神佛,还去地府哀歌,受尽折磨。
穷碧落,下黄泉,直到感动了天地。
最终,一家人得到了上天和阎王的垂怜,他们在地府团聚,相约来世继续做夫妻。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金罂儿》的戏文,整部曲调都非常优美,而且最后看起来似乎也算是个好结局。
白长庚面无表情地看完这套戏本。
“小和尚,你打哪里来?”
“镜花庵。”
“姓甚名谁?”
“我尘缘已了,无姓却有名,玉蟾是也。”
她对戏对得心不在焉。
石榴红忍不住放下戏本,问道:
“怎么啦?你认真点。”
白长庚眼神示意她继续。
…………
又对了一会儿戏文。
石榴红见白长庚老是走神,有点儿生气了。
“刚刚那句,再深情一些嘛~”
“‘今生纵短,无你何欢’,像这样。”
她认真地看着白长庚道。
白长庚看着石榴红。
白长庚陷入沉默。
石榴红最后挨不住了,躺倒在美人榻上,把戏本子盖在脸上生闷气。
“不对了!”
石榴红看白长庚闷葫芦似的,而且根本不想继续练习的样子,嗔道:
“之前那些戏本子不是都对得挺好的嘛。”
良久。
白长庚忽然低低地道:
“金罂若是带着孩子逃远远的就好了。”
石榴红惊坐起道:
“看着爱人因自己而死,放着不管么?那还是殉情好。”
白长庚继续沉默。
石榴红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她还觉得玉蟾不希望金罂留有仇恨,只要妻儿能平安活下去,他就会很欣慰了?
什么东西。搞不懂。
石榴红想着罢罢罢,还是别猜这个白家二少爷的心思了,根本无法理解她,对着个哄人编出来的风月戏本咬文嚼字的。
之前的戏本子也没这样呀。
也可能是和自己对戏这么久,太无聊了。
“话说回来,这戏也忒惨了,最后恶人都还活着。”
“什么到阴间才团圆,金罂就该变成厉鬼回来复仇,弄死他们~”
石榴红笑着和她装凶道,想缓解一下沉闷的气氛。
白长庚还是沉默不语。
“二少爷,有你的信。”
杏安堂门口忽然来了个骑马的驿使,把信交给白长庚就急急走了。
白长庚一看,是木相留那边来的。
是关于荷碧扳指的消息。
字字读下来,她神色愈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