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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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有美人兮泥销骨 归去来兮凤栖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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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周围有些穿着美丽的仕女,还有小童与男仆。
房屋里处处奢华,点着很好闻的香,是一阵阵涌入心头的甜丝丝、暖融融的花香。
头痛欲裂。
腹中恶心。
这种感觉又缓了一会儿才好,她坐了起来。
她掀开中衣看里面,身上居然敷过了药,做了些精细的包扎,浑身上下甚至有仔细清洗过的痕迹,闻了一下,扑鼻而来的是药香混合着暖融融的花香味儿。
喉咙里也是苦苦的中药味儿。
旁边原本静立的侍女见她醒来了,马上出门汇报。
一会儿,青衣的俊朗男子便疾步走了进来。
“哟,醒啦?”
花见愁笑着坐在床榻边。
他对石榴红挑了个眉,拿起她的手把了脉。
石榴红的创口恢复速度比常人快些,有些奇怪。不过,花见愁大大咧咧的,没太在意。
“恢复得不错,可以下地走啰。”
石榴红清醒了,才回想起杏倚楼的那场大火,心头一沉。
“我睡了多久?”
“很能睡哦,整整两天。”
石榴红垂下眼。
“这是杏枝观的开阳殿,在我房里你可以多歇息几天,这里很安全。”
花见愁开解她道。
她理了一下思绪,感觉之前的火灾极有可能是王兰仙搞的事情。
五帝钱公开位置后,王家和常家就因为「火币」的事情,被施压得很厉害。
王兰仙与杏倚楼在过去的整个庚子年,都处在风口浪尖。
难说,她会不会借此设计一场混乱,金蝉脱壳。
“怎么不开心啊,小姑娘,想要哥哥抱了?”
见她神色落寞,花见愁忍不住要逗她两句玩玩。
石榴红不知道说什么好,简直想翻他个大白眼,这个小花爷果真如传闻中是个浪荡子,也不看看外头是什么光景了。
“抱歉,我对小朋友没兴趣。”
她勉强佯装出笑容,反唇相讥道。
“可惜喽,那姐姐可错过了我的好处。”
花见愁摊开双手,无辜地看向石榴红。
石榴红不接他茬,指了指自己的包扎布,想问问是什么情况:
“我身上……”
“哦,那当然是我亲手包扎的,怎么样,是不是对你不错啊?对了,还有沐浴和喂药——”
他嘿嘿笑着,一边凑近石榴红。
旁边端着药的侍女看不下去了。
“小花爷,可以了。少和病人来这套。”
她对石榴红施了一礼:
“石榴红姑娘,是我帮忙沐浴和包扎的。你别放心上,小花爷说话向来这样疯疯癫癫的,但他不会趁人之危。”
花见愁见自己被戳穿,一副很无聊的样子,“去去去”地赶走了侍女。
顺便把其他人也叫退出去了。
“你们别打扰小爷我的兴致!”
石榴红见这人实在有趣,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有些恢复了平日的精神,靠在床边忍笑道:
“怎么,小花爷对我有意思?”
花见愁佯作苦恼的表情,上下打量了石榴红一番。
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露出漂亮的两排白牙:
“你可是名花,谁都欢喜得紧,想放到家里藏起来日夜欣赏,我自然不能免俗。”
他凑近石榴红轻言细语道:
“在屋顶上的时候,你还毫无防备地躺在我怀里,那时候,姐姐的样子最好看。”
石榴红太过清楚这种路数,她听不下去了,摆摆手道:
“得了,少开玩笑,说正事。”
她无不担忧地问起了秋姐姐的下落。
花见愁马上严肃正经了起来。
“可能,你得先看看这个。”
他思忖了一下,从旁边拿过石榴红的外衣,用衣服捧着,把琵琶袖内一件包裹着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石榴红惊得瞪大了双眸。
一枚崭新的,散发着幽幽红色微光的钱币躺在其中。
是「火币」。
轰雷掣电间,她想起了夏岩秋最后莫名其妙地从背后抱住自己的那瞬间。
还说「我恨你」。
那时候本身就烟熏火燎的头晕,一下子把她愣住了,都不知道夏岩秋做了什么。
大概就是趁那个愣住的空档,把这个塞进她袖里了。
为什么要把火币塞给她?
火币不是王兰仙拿着的么,怎么会在秋姐姐手上……
“原来如此,看来你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火币在你这儿。”
见石榴红怔了半晌,不像装的,花见愁心下明了。
他大概和石榴红说了一下杏倚楼目前的情况。
火已经灭了。
楼里烧得一干二净,无一幸免。
逃出来的人都被归心客栈和阴门百家的软禁起来了。
因为王兰仙和火币都离奇失踪,他们接下来要一一盘查,火币到底在谁手上。
石榴红一路听下来,神色愈发悲哀。
“然后,我带你回来以后,就发现你身上的火币了。”
石榴红万分警惕地转向花见愁。
“别别,小爷我可懒得趁人之危,目前只有我知道这事,不会把你供出去的。”
他笑着故作轻松道。
“你凭什么帮我。”
石榴红淡淡地道。
花见愁忽然踌躇了起来。
她有点不敢信眼前的人了。
虽然她曾搭救过花见愁一命,但现在,他对自己的袒护也实在有些过度,保不齐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说到底,花见愁是开阳派的,但他往大了说,也是白家人。
他完全可以直接把火币拿去上交医斗大会,也完全可以供出自己。
花见愁现在究竟想怎样?
“我马上就收拾离开,多谢小花爷搭救。”
石榴红忍着浑身吃痛,急着穿上外衣下床。
“你欠我的,今日还了,我们两清。”
石榴红下床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摔倒,堪堪被花见愁一把捞住。
“姐姐莫慌。”
“你先听我说。”
他很认真地道。
“外头混乱,你现在身子也不爽利,不可妄动。一旦被抓回去,还见着你私藏火币,就完了。”
“你凭什么帮我?”
石榴红对这个问题紧追不舍。
“想威胁我对你以身相许?”
花见愁轻笑着摇了摇头。
“想玩腻了就杀了我,私吞火币?”
花见愁面色凝重,摇了摇头。
“那就是想和我合作,轮流拿着火币?”
花见愁还是摇头。
“想拿我出去当摇钱树,帮你赚银子?”
花见愁赶紧摇头,非常坚决。
石榴红步步紧逼,花见愁连连躲闪。
终于,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脸上泛出一些桃红花色,和他本身的性格很不相符。
“其实……你也知道江湖上都说我生性就爱猎艳,只是少年时,小爷我自见过姐姐以后,就忘不掉你了。”
“我对大部分女子也失了兴趣,看到她们就会想到姐姐。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只能去见识更多的人,我想忘了你。”
“我,我不知道怎么同姐姐形容。也从来不好意思去杏倚楼见你,见着的话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怕你开锦囊,又好想哪天你能打开锦囊。”
“虽然火币现在不明来由,可能也是你有苦楚不愿同我讲。”
“我……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想能帮到你。”
花见愁说了一大堆,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一直说到整个人都低着头,垂头丧气的,宛如自己交出了最大的证据,已然是刑场上临决的犯人。
等待着石榴红的判决。
原来如此,这花见愁扭扭捏捏的,还愿意帮忙,纯粹只是因为喜欢自己。
石榴红略加思索。
要不,利用一下?
可是,他看起来挺认真的。
花见愁偷偷摸摸看了石榴红一眼,正对上了她的眼神。
石榴红神色妩媚地看着他笑了,花见愁感觉自己晕头转向的。
他在心里骂:
真要命,她怎么比以前更好看了。
而且身上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仿佛是小时候闻过的味道,让他无比怀念。
像自己练功后,远远闻着妈妈做的饭的炊烟香气,混合带着一些雨后的水腥和泥土草木的气息,是自己最熟悉最喜欢的味道。
与此同时,杏枝观的另一边。
白家内门。
白长庚心下微微有些急,她也知道了前两天杏倚楼走水的事,不知道石榴红怎么样。
自己是内门的,现在根本不便行动。
白家须臾派已委托了司徒家的人去杏倚楼验尸。
司徒苑也跟过去了。
他们是仵作家族,这方面让人非常放心。
白长庚听归心派刚回来的一批人说,从杏倚楼查出来的尸体里以及软禁起来的人中,都没有找到夏岩秋。
“王兰仙不也失踪了?可能就是王兰仙带着她跑路啰,还带着火币。”
“冬姑娘可能自己提前跑了。她那么多恩客,随便找个地方避避风头也是可能的啊。”
“那个爱穿红衣裳的花魁真可惜,已经烧黑了……”
白长庚猛然一惊。
是石榴红。
她死了?
不可能,她哪有那么容易死。
虽然与她认识的时间不长,只能算是个陌生人,现在也没什么可惜的,白长庚还是隐隐约约地失落。
而且,石榴红死去的话,那种蛊就会随之消亡,此后的下落就完全不明不白了。
自己省去了一件心头的大麻烦事。
但谁也没想到,杏倚楼这时候会走水。
她在隐隐担忧着,这个蛊会不会和五帝钱有关?
司徒苑回来后,神色严肃,不如说,凡是去过现场的「须臾派」的人回来,表情都冷若冰霜,像是封锁了什么消息似的。
须臾派的人员,除了白姓和司徒家的人,还有些其他姓氏的,只不过司徒家的人最多。
她并不方便问司徒苑。
白长庚是内门的,任何时候都需要百分之百端着,根本不可明着出面——现在,这是五帝钱相关的事情,说到底,是阴门百家的事。
只有四大阴门的人,与立场暧昧不明的归心派,才可以明着出手。
白家内门,除了五帝钱,甚至还有别的类似的大麻烦要处理,很多很多件,没有个头。
白长庚只能带着淡淡的忧虑度日。
“杏倚楼那茬怎么样?”
“哎哎,还有件怪事儿呢……”
过了段时日,白长庚在山下的杏安堂协助父亲抓药,听见来看病的百姓又神神秘秘地聚在那儿聊天。
白长庚假装着整理药材做事,却在一旁留意细听。
“杏倚楼里头有邪祟啊!”
“今岁的杏花居然未按时开。”
白长庚想了想,确实如此。
不仅如此,辛丑年开春,天气也不大对头。
不在该下雨时下雨,也不在该晴日时放晴,粮仓填不满,牛羊吃不香。就连生活素来富庶安逸的杏花村百姓也忧心起来。
杏花村近日流出了不少传言:
可能是那位秦淮花魁「石榴红」年纪轻轻就夭亡了,头七才过,她身上其实有花柳病,死后会带来时疫。
花期和各种天气时节开始不对劲,这就是前兆。
因为坊间的普通百姓并不大了解五帝钱等阴门之事,只认为怜珠剑是天方夜谭,现在传言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什么都有。
“不是因为什么五帝钱么?”
“哄小孩子的话本儿里头的东西,你还真信哪。”
“多念点儿书!”
众人哄笑那位相信五帝钱传言的人,那人涨着脸通红,也丝毫不服输的样子。
“就是五帝钱!”
“我感觉是冬姑娘下的手,比如先勒死,再伪造成石榴红自缢。然后冬姑娘放把火自己逃走了。”
“不会吧,她那么一个弱女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哪能,她俩多要好!我倒觉得可能是有觊觎石榴红的公子,爱而不得,然后才放了火,就是想玉石俱焚。让谁都得不到她。”
“俩戏子演得情真意切,就是哄你们玩儿的。”
“你怎么不说是嫉妒呢?肯定是哪位财主让她们姊妹之间拈醋了,然后失手纵火,也有可能啊。”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不对。”
忽然,有人神神秘秘看了一圈儿周围,才放心道:
“据说,石榴红还没梳拢呢,可靠情报。”
“不可能!”
“你自己说出来觉得信么?”
“看她那样,都不知道和多少人……”
那人嗫嚅了起来,挠了挠头,觉得众人讲得有道理。
“绝不可能。”
“石榴红旁边的公子几天就换一个。”
有人讥讽道。
“唉,即便她本人不想,在那种地方身不由己啊。”
“她不是和那个李财主有一腿么?”
“不是,我这边知道的是孩子都生了,就藏在城南的林财主家里。”
“没有,京城的张财主一直要赎她回去做小老婆。聘礼都办好了。”
一堆人反驳他。
各自说的事情似乎都有迹可循,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的人睁大眼睛鬼鬼祟祟摇头说,都不对,其实石榴红姑娘还没死……
她在火灾中逃出去了,死去的那个红衣姑娘是找的替身!
“哎,你们不记得,杏倚楼的火扑灭后,现了百鸟出巢、盘旋在天的异象么?”
拿着药的婆子和妈妈们也加入了进来,七嘴八舌。
“记得记得。还真是,记得那天鸟儿们叫得可渗人了,我家房门关紧紧的,孩子还被吓着,哭个不住。”
“是石榴红姑娘的生魂没安抚好,绝对是生前堕过婴孩,那些孩子要回来报复大家的。”
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探出头:
“太晦气了,这坏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有老人家回忆道:
“杏倚楼西边屋梁多少年前吊死过一个。夜里头还有哭声,可能这回正是要了他们的花魁索命呢。”
大家一听这话,各自表情怪异,脸色青红皂白的都有。
“石榴红身上会不会有花柳病……”
“那花魁还会继续找替身么?”
一个老人用拐杖把地捣得嘚嘚响,止住众人道:
“安心吧,老天有眼。咱这地儿,一向太平得很,纵然有事,杏枝观的和尚道士们肯定会管的!”
见老者笃定地指着窗外远方不冬山顶上那个小黑点,大家似乎舒了口气,面上也有了笑容。
很快,他们又聊起了别的家长里短。
白长庚五味杂陈。
…………
“哎哟——”王兰仙喝茶被烫了嘴。
安饶道:“妈妈别急,当心气坏了身子。”
王兰仙重重地把茶碗搁在桌上。
桔梗紫的艳色指甲透露出冷冽的光。
此时,她正在一处归心客栈。
王兰仙带着安饶和一众重要的仆从赶路,她们早已从杏倚楼离开,要回趟锦城,暂时避开走水后的种种风头。
锦城栖梧村,才是王家和常家的老据点。
人多势众,也会安全些。
一路沿着归心客栈打尖住店,一边日夜兼程地赶回去,不用花太长时间。
这归心客栈也是神奇,临这个档口了,竟在帮王兰仙隐瞒行径,一边帮着白家,一边帮着王家,哪边都不会得罪。
王兰仙现在心情郁闷。
“火币到底去哪了?”
“还有夏岩秋那个小鬼,竟然瞒着我提前纵火!这么急着上阎罗殿?”
她估摸着是夏岩秋本身就想着寻死多年,自己又给了她一个放火的良机,也是天遂人愿。趁着这时候,夏岩秋正好拉着整座楼一起陪葬。
虽然和她原本的设计大差不差,就是怎么早了一天。
火币还不明下落。
“报。”
门口有王家的仆从送来密信。
“石榴红死了?”
王兰仙看完书信皱起眉头。不可能,那个鬼精鬼精的小家伙,肯定还活着。
她根本没当回事,接着又拆开另一封密信。
这封是司徒苑的。
写的是杏倚楼全烧完了。她已经去杏倚楼验过所有尸首,夏岩秋自缢,但是她穿着石榴红的衣服。
因此,现在坊间传闻都称石榴红死了。
王兰仙看毕,紧皱眉头。
她此时不太关心夏岩秋的死活了,反正这茬子之后,她算是和夏家闹掰了。
以夏大当家的手段,他肯定很快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女儿夏岩秋这番寻死,必然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目前,王兰仙只头疼火币的下落。
以及一定要把司徒苑牢牢控制在自己这边。
安饶一边安抚王兰仙,一边倒上新茶。
…………
回到前些日子。
一天夜里,王兰仙把夏岩秋叫到房里。
“帮我做件事。”
王兰仙对夏岩秋道,过几天,她要在杏倚楼设计一场火灾。
“……最后,你就帮我在这里、这里点火……然后,你从边门静悄悄地撤出去。其他的,什么都别管,我自有安排。”
夏岩秋静静地听完,没有说话。
“妈妈想做什么。”
“你不知道?”
王兰仙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自然是因为现在王家和常家处在风口浪尖,阴门百家怨声载道,让他们把「火币」交出来给白家举办医斗大会,共同公平竞争。
如果不设计一场动乱,金蝉脱壳,「火币」就真要交上去了。
司徒苑虽然说医斗大会可以放水,她终究是小辈,可能会有闪失,火币还是不交上去的好。
夏岩秋淡淡道:
“你逃出去有何用。木币可以追踪火币,他们想找妈妈还不是如同瓮中捉鳖。”
王兰仙对夏岩秋最近对自己说话不太礼貌的事,感到奇怪,但想到可能是由于她近来体弱,才变得有些冷漠多疑。
况且,夏岩秋这么多年来一直很听她的话,从来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
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乖女儿。我和你父亲夏大当家已商量过了,逃出去之后,就让土币独独把火币的气息掩藏起来,让阴门百家都摸不着头脑,他们只会扑空。”
“至少,先把火币藏在王家和常家,我们这样做,万无一失。”
良久,夏岩秋点点头,不再反驳。
“我答应你,妈妈放心。”
她幽深的眸子看着王兰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