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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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回 名山二石成往事 夏花何言惧秋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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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石榴红从梦中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
还有人拍门的声音。
间或夹杂着泼水声和女子们交错往复的哭声与大吼。
她鼻子里感受到淡淡的烧焦味道,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翻身下床后去开门。
“姐姐,走水了。快收拾东西走!”
住在旁边几个屋的姐妹急急唤她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把一些最金贵的细软之物找出来,带在身上,捂着口鼻,伏身靠着墙行走,闭着气,缓缓打开门。
门口一片寂静,也没见什么火光。
石榴红的房间在整个杏倚楼视野绝佳的位置,而且是顶楼。
往楼下看去,闪着片片殷红的火焰。
浓烟滚滚,周身蒸腾着看不见的热浪。
同一层的姐妹在各自房里收拾停当,刚刚慌张地跑出来,然后急匆匆下楼。
每个人都是才醒不久的光景。
由于她们住在顶楼,火是从下面起的,暂时还未波及到这边。
杏倚楼很大,前后还有串联成片的院子与复杂的廊阁,不知道整体的火势如何。
“秋姐姐……”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快冲进隔壁夏岩秋的房间。
夏岩秋此时并不在榻上。
榻上的被褥和枕头都叠放得整整齐齐。
石榴红前去一摸,是温热的。人刚走不久。
她恍神了几个瞬间。
秋姐姐去哪儿了?
整个庚子年,自从经过白长庚的调养后,夏岩秋的身子骨越来越好,没有最初那么虚弱了。
但是也不至于一走水,就跑得这么快。
她要干什么?
现在,石榴红内心有一种让她无比排斥的预感。
秋姐姐总是多愁善感的,喜欢凭栏迎风,稍微看到悲愁的诗文便会落下眼泪,也经常慨叹自己的身世。
她时不时就对自己说:
哪天若是找到机会,便去自行了断。
秋姐姐的表情总是挂着难言的悲伤,却无比坚定。
那是一种让自己无法逃避的眼神。
看到她,就会让自己联想到关于每个人的死亡。
石榴红害怕面对死亡。
此刻,石榴红一点儿也不敢去往这个方向想。
她避开一路夹杂着的浓烟,疯了似的冲下楼。
穿过亭台楼榭。
石榴红不断地擦到、撞到往外出逃的姊妹和人们。
她走的和众人是反方向。
“姑娘,姑娘。别进了!后堂烧起来了。”
石榴红置若罔闻地往里面走。
一路上,拦着的红粉纱帘被她扯下。
华美的珠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开,剩的几根线空荡荡地浮在空中,抛下一地的散珠。
她数次踩到散落的珠子,跌在地上,发髻散落,皮也擦破了。
她无心去管,赶快爬起来继续跑。
几簇盆景也被她在慌乱中碰落,砰地砸在地上,露出火焰炙烤后腐烂半枯的根系。
后堂院子。
水桶散落一地,看来是火势变大了,救不了了,丫鬟小厮们都走了。
一片寂静,只有周围的草木与栋梁噼啪燃烧的声音。
华美的墙面现在一片焦黑。
火光冲天。
石榴红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秋姐姐。”
夏岩秋站定在后堂的院子里。背对着她。
面前是杏倚楼供奉的神像。
她穿着鲜红色的整套新衣裳。
还有一整套全新的珠翠头饰。
十分隆重。
和平时清雅素净的打扮十分不同。
这乍一看,反倒像是石榴红的装扮了。
石榴红看到旁边不远处,西边屋梁有一道新扎好的吊绳。
她忽然感觉无法呼吸。
石榴红跌跌撞撞地朝夏岩秋走过去。
短短几步路,走过去,却感觉如度过了几年般漫长。
石榴红拉住夏岩秋的衣角。
夏岩秋神色清明。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石榴红,又继续看回后堂的神像。
两人没有说话。
石榴红勉强挤出了平时的笑容道:
“秋姐姐,这儿太危险了,和我走。”
夏岩秋没有理会她。
她径直朝着吊绳那边走过去。
石榴红猛然拉住她,轻声央求道:“不要、不要……”
夏岩秋冷冷地搡开石榴红,仍然坚持走过去。
石榴红被推开,又三番两次地跑过来,紧紧挽住她胳膊,用平日撒娇的语气道:
“又生我气了?”
“这时候别闹了。出去再生气好不好。”
夏岩秋根本没反应,石榴红从后面抱住夏岩秋,想趁机把她往火场外面拖。
然而,夏岩秋奋力挣扎,将小石榴一把推倒在地上。
石榴红跌在地上,整个人怔住了。
没想到素日柔弱的秋姐姐,此时居然力气这么大。
夏岩秋站在那儿冷冷看着她,回头准备踏上美人凳。
石榴红马上扑过来,死死抱住夏岩秋的双腿。
“秋姐姐,不要……”
“你与我从此不再是姊妹了。”
夏岩秋终于开口。
每个字都像冰刀一样扎在石榴红心上:
“别再叫我秋姐姐。”
“……我,我哪里对你不好。我改。出去了我改。”
石榴红懵了,脸上不自觉挂上了眼泪。
她抬头望着夏岩秋,一边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衣裳,怕一不小心她就要爬上凳子。
火焰在身后灼烧着,把水红色的纱帘烧成了萎缩的一小团,滴下焦黑的液体。
“杏倚楼是个好地方。可惜有你就没我。”
她淡淡道:“你是石家人。”
“什么……?”
石榴红在烟尘中很费力地回想,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夏岩秋是什么意思。
“你在胡说什么,别闹了。”
“妈妈和我说了,你是石家人,四大阴门的石家。”
电光火石间,石榴红大脑一片空白。
宛如头脑中经过一道骇人的闪电。
夏岩秋素来正经谨慎,本来就是生死关头,更不可能有闲心和她玩笑。
“不,妈妈骗你,你别听那个女人的诨话!”
石榴红只能想到,是不是王兰仙曾经挑拨离间,还骗秋姐姐自己是什么四大阴门的人。
“我从小就无家可归了。怎么会是石家人!”
“你别闹了,我们出去……”
石榴红连哄带拉的,急得快要发狂了,夏岩秋依旧是毫无波澜的表情。
她忽然转过身,不再要去踩板凳的样子。
“出去?”
夏岩秋朝石榴红冷笑着,多年来积压的心情像倒豆子似的跑了出来。
“任凭我琴棋书画诗香,还是女红……从来样样都强过你,又有何用?”
“小小年纪的,你不过就是比我会勾引人些,便可以做花魁。”
“一点点气节风骨都没有。”
石榴红闻言,沉默不语。
“一座名山,不容二石。既有你石榴红,何必再有我夏岩秋!”
她大声发狂地朝石榴红喊道,声音虽然比平日大了许多,却还是很虚弱。
石榴红不甚在意。
她只是呆呆看着地面的青石板,有几只蚂蚁在缝隙中热得直转悠,正拖家带口地,急匆匆地四处爬动着。
都怪她,没有好好照顾秋姐姐,可能是秋姐姐白天少喝了一顿药。
她身体不好,现在才闹这么大的脾气,又在火场里,受到太多刺激,肯定是吓到了。
石榴红满眼泪光,却神色自若。
“好、好,说出来就好了。”
“乖,和我出去。”她轻声道,拉住夏岩秋就要走。
结果,夏岩秋定在原地,还是拉扯不动。
“当年,你在姑苏城出生后,我父亲找道士算了卦,说石家新生的孩子对夏家不利,会破坏我们夏家的家运。”
她喃喃道。
“我父亲是个极度信这档子事的,当即就让一个瞎眼的和尚去你们石家游说了,不过,你父亲是石家大当家,终究也是信这档子事的。
冬天时候,瞎眼和尚就通过游说什么你会克自己家的人,就把你带走了。本身是要交托给卿家人,将你暗杀再秘密处理掉的,结果不知为何,卿家人失手了,没有成功杀掉你。”
明明只是平静至极的话语,身处火场中,石榴红却感觉手心和脚心发冷。
腹内恶心得紧。
“后来,你父亲知道王兰仙在风月场路子广,就写信寄银子给她,委托她四处留意你的消息,如果找着了,就好生照顾你,余生也算有个依靠。
然而,王兰仙和你父亲以前有过一段,他们最后没在一起,所以,妈妈她怀恨在心,要对你们石家复仇。”
“因此,辗转几年后,妈妈在一处学戏的地方将你找到,遣人闹了点事,想办法把你带到了这里——杏倚楼。并且一直瞒着你父亲,直到现在。”
“你是石家人。”
夏岩秋神色平静,飞速地说完。
石榴红背对着夏岩秋,看不见任何表情。
半晌,她回过头:
“说够了?快和我走。”
她趁机紧紧拉住秋姐姐的手,再也没有任何要放松的意思。
正要往正门前进,一座大木梁带着火焰呼啸着坠落,堵住了来路,差点砸到她们身上。
石榴红护住夏岩秋道:
“火太大了,我们从边门出!”
石榴红皱着眉,让夏岩秋也捂住口鼻,放低身子,往另一个方向探着墙壁过去。
恍神间,她很不适时地想起,曾经,自己最初来到杏倚楼的时候,似乎也是用这个姿势,匍匐着想从边门逃出去。
秋姐姐还给自己暗中鼓励,打着掩护。后来,那次她被护院逮个正着。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
烟气四溢,院子里有一些华美的雕梁与檐角开始不断坠落。
后堂院子里那座神像似乎也着了,被火焰映得殷红。
夏岩秋这次没有反抗,任凭石榴红拉着。
她们在亭台楼榭与长廊间避开火焰穿梭着。
袖子也开始掩不住烟尘了,二人都是咳嗽不止,面上被染了不少烟熏的黑灰。
“放开我。我要去了。”
她听夏岩秋在后面间或虚弱地说一句。
石榴红死死攥着夏岩秋。
两个人的手都通红通红,石榴红的手已经破了不少皮,还被夏岩秋抓出了好些血痕。
“如果不是和我演双花魁的戏码,你以为自己能走到今天么?”
夏岩秋被拉着,声音越来越小,嘟嘟囔囔的。
忽然,她红着眼睛道:
“你活着,夏家好不了。我活着,石家好不了……”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这样就彻底清净了。”
石榴红回头看了她一眼,夏岩秋带着点希望地看着她。
石榴红做了个鬼脸。
继续前进!
她心道,我才不现在死呢。
那个大老虎王兰仙还没死。
我要活着。
秋姐姐也要活着。
前面离边门不远了,石榴红上前,扒拉了一下拦着的高高的藩篱。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欣喜万分:
“秋姐姐,一会儿我把你先从这个藩篱托上去,再往前几步路,穿过一个小巷子,我们就能出去啦。”
她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之音和不间断的泼水声,都是赶来救火的。
忽然,石榴红感觉自己被从身后抱住。
夏岩秋的头紧紧贴着自己的背:
“小石榴。”
“我恨你。”
石榴红听到耳畔轻飘飘的一句。
停顿片刻,石榴红回过头。
当然,此时烟尘太浓,两人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庞。
石榴红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我不恨你。”
“抓紧我。”
刚回过头,还未反应过来,忽然,她感觉头部挨了一记什么,变得昏昏沉沉的。
秋姐姐……?
晕眩的目光中,仿佛是夏岩秋把她放置在了一旁的廊阁长椅上,自己却往回走去。
夏岩秋的身影,在浓烟中逐渐模糊。
石榴红感觉周围一片杂音,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了。
在快失去意识前,她想起了几年前,有个叫什么花见愁的江洋采花大盗,他曾经给过自己一枚锦囊。
「将来你遇到麻烦,随时随地打开它吧,我欠你一个人情。」
花见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她用尽浑身力气,抓摸出了那枚锦囊,把拉绳抽开。
…………
“我恨你。”
石榴红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噩梦。
长长短短,层层叠叠,都是秋姐姐对她满目憎恶的眼神。她睁开眼睛,脸上爬过眼泪的地方都干了,脑海中还不断回响着秋姐姐最后说的话。
我恨你。
“姐姐,你醒了!”
石榴红慢慢转过脖子,疑惑是谁,头疼得发紧。
眼前是一个陌生又眼熟的男子,身着青衣。
他拉下面罩,面庞风流俊俏,眉目含情。
“小花爷……”
嗓子很干,石榴红感觉几乎叫不出声音。
是花见愁。
锦囊有用,花见愁果然来救她了。
花见愁是白家「开阳派」的弟子,开阳派的秘传锦囊,是通过一种特殊的频率发声的,能够千里传音,他们身上常年佩戴有一种细环的银铃,只有自己门派的人才知晓其中秘密。
如果这传音锦囊打开,就会随即放出一种特殊的震动,细环银铃便会随之产生轻微的共震,提醒对应的弟子,是什么地点出了事情。
这锦囊非常适合遇到麻烦的时候,彼此传讯。
刚刚,花见愁正在杏枝观的开阳殿里,忽然,他身上的银铃就震动了起来。
“嗯?”
他发现是杏倚楼的方向传来了锦囊之音。
“石榴红姐姐有麻烦?”
花见愁马上起身就出发了。
他赶到的时候,杏倚楼正在救火,里外都乱成一团。
他轻功甚好,隐蔽着自己,也轻巧地避开人多的地方,跟随着锦囊传来的震动,马上就发现了晕倒在边门附近的石榴红。
他就带石榴红逃出来了。
现在,他俩刚刚脱出,正在杏倚楼附近绣春楼的屋顶稍作歇息。
“救……救秋姐姐,她还在里面。”
石榴红抓住花见愁的胳膊,好不容易挤着嗓子道。
花见愁想了一下,知道石榴红是在说杏倚楼的原本那个花魁夏岩秋,摇了摇头道:
“火势太大了,你们楼全烧了。”
石榴红怔住了。
全烧了?
“里面没有一处剩下的。”
花见愁默默摇了摇头,向石榴红说明了情形。任凭石榴红怎么恳求,现在是来不及了,不可能再回去一趟救夏岩秋。
石榴红勉强起身去看,花见愁赶紧扶住她。
旁边的火海,确实几乎把整座楼都淹没了。
花见愁能把自己救出来已是万幸,再晚一点,他俩可能都逃出不来了。
“秋姐姐在和我赌气呢。”
石榴红看着旁边的大火,喃喃自语,呆呆笑了。
秋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秋姐姐一定会没事的。
她喃喃地念了好多遍。
至于王兰仙的死活,她懒得管,现在也无暇去想。
她浑身无力,不得不倒回花见愁怀里,虚弱地轻喘着气。
花见愁飞速地想了一下,柔声道:
“我先带你去杏枝观将就一晚。明儿再领你出去,先藏一藏。”
石榴红点了点头,实在支撑不住,昏晕了过去。
花见愁带着她在夜色中飞速离开。
花见愁是白家人。
他现在看石榴红虚弱,便不对她说太多。
他大概知道,基本上是因为辛丑年将近,王家和常家被坊间舆论施压到不行,很快就要对白家交出「火币」,而火币目前在王兰仙手上管着。
现在,得多少双眼睛看着火币?
一定有许多的门派想要截胡。
因此,为了中途抢夺火币,有人不惜烧了整座杏倚楼。
至此,发生了如此乱象,所有在杏倚楼的人,都有了拿走火币的嫌疑——因此,接下来会很麻烦。
定然,等杏倚楼的火灭后,里面所有的人员,都会被各大阴门家族和白家严查追讨。
今晚之后,石榴红已经不适宜再公开露面了。
…………
两日后,大火熄灭。
「归心派」和「须臾派」带了人来检查楼中尸首,剩下的人,无一幸免。
而王兰仙和火币凭空消失,不知所踪。
楼里的人,统统都变成了焦炭。
草木、花朵和亭台楼榭付之一炬。
没能逃出去的女孩儿们都香消玉殒。
后堂院子里的西边屋梁附近,还有一具脖子上缠绕着吊绳的尸体,尸体面目模糊,仍能看出她穿着华贵的衣裳与新头饰簪子,已然焦黑残破,十分凄美。
另外,他们将在杏倚楼外面逃出来并捉到的人,统统关押了起来。
他们要严谨追查「火币」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