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盛大
白染衣和棠月在提案前是见不到徐正海也无法开堂的。幸好在门前碰到了正要回府的徐敬年。
徐敬年立即派了捕快前去酒楼查证。禀去徐正海后,两人便到了徐正海面前。
不知徐敬年怎么说的,最后此事只在按察司内谈,并未开堂受审。
白染衣看了眼四周,是在徐正海的私人处,旁的人不敢擅自闯入。
这算是一种对她们的偏袒和照顾。
她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徐敬年,总觉得他这样的做法有些欲盖弥彰。
她们并未做错什么,当众审理本就没什么关系,现在这样一遮掩反而像她们做了什么,落下话柄不说还平白欠了人情。
白染衣沉默着垂下眸,五指下意识握起。肌肉牵动间,小臂里的薄刃扎的更深了。
鲜血滴了一滴下来。
徐敬年看到后,顿了一下,赶紧唤郎中前来。
“不必了。”白染衣道,“这臂中一刃是关键证据,不便外人来取。”
棠月担心的看着她。
“姑娘别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先把伤口处理了再讲。”徐敬年道。
“徐公子。”棠月开口道:“我们在酒楼查谢生的坠楼真相,掌柜为保后主先是刺伤染衣再自戕。这就是他自戕的用具。”她将青鸟剑呈到胸前,“我们句句属实,请公子和大人明察。”
棠月忽地跪了下来。
白染衣看着她愣了一下。
徐正海眯了下眼睛,他还记得她们,尤其是白染衣。任谁都不会轻易忘记一个敢当堂忤逆自己的人。
“你们和谢生是何关系?”他审视的目光从棠月到白染衣脸上扫了一圈。
棠月低下头,不好回答。
白染衣依旧直视着他,坦然道:“无关。我只是喜欢多管闲事。”
徐正海脸瞬间黑了。
徐敬年看了眼他爹的脸色,“哈哈”道:“白姑娘仗义直率。我作证,她们确实最近在帮助衙门查谢生一案。”
徐正海还算在外人面前给儿子面子,他没再深究,只板着脸道:“查的如何?”
“大人,近日酒楼掌柜在衙门调查里的说辞含糊不清,我擅作主张去酒楼查证。”
白染衣语气毫无起伏,客观且全面的讲述了在酒楼的全过程。
“他想表现出凶手是赵承但谢生死有余辜的景象。民女认为,不可全信。”
“那你认为如何?”徐正海阴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声音浑厚缓慢,带着压迫感。
白染衣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她的表情捕捉不比东方的洞察力差。此刻,她就从徐正海的眼神中看到了他想让自己闭嘴的想法。
于是她笑了一下,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个猜测,老板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这样性格的人竟敢甘心自戕,实在古怪。要么是一直都在潜伏伪装,要么是有人威胁,肯让他拿命保后主。”
徐正海静静听着,忽然抬了下头,目光从微垂的眼里瞥下来。
“你很傲。不要太自以为是。”
棠月赶紧转头拉了她一下,想示意她不要硬碰硬。
白染衣低头看了她一眼,棠月忽然就没话说了。
自己是劝不住她的,因为如果这事牵扯到的只有自己,她大概也会选择与徐正海死磕到底。
白染衣并非没有分寸,她平静道:“民女没有干扰断案的意思,只是提出一点自己的见解。今日来还是为了还原真相。”
“请借我一壶酒和一把剪刀。”
徐敬年连忙招呼着让人端来了。
白染衣将衣袖撩开,干脆的将酒泼进伤口。火辣辣的痛感伴着尖锐的刺痛一瞬间袭来,她本能的弯了下手肘,脸色苍白,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工具粗糙,她握着剪刀用刀尖夹出了卡在臂肉里的刀片。
徐敬年“嘶”了声,“姑娘何必?让郎中来取不是更好?更何况这剪刀要是使不准,扎进去了怎么办?”
白染衣将带着血的刀片小心的放在白绢上,淡声道:“我本就是医师,对外人不放心。”
伤口很深,还需缝合。但白染衣只拿布条随意裹上了。
“这刀片是各位亲眼看着民女取出的,没有污蔑。作为证据,大人可以随着这个往上查。”她又拿过棠月的剑,拔出鞘后递给徐正海。
“这剑的血迹沾染处和掌柜的伤口深度也可比较一番。大人可以模拟一下,来证实我们究竟有没有撒谎。”
“还有力道——”
“白姑娘我当然相信你!”徐敬年打断道:“你们肯定不是这样的人,我肯定相信你。你无须担心,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白染衣皱了下眉:“我没有想要出气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大人查明真相。”
“放心放心!我们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他走过来端详着白染衣的手臂,“姑娘还是赶紧去处理一下伤口吧,这可不是小事。”
白染衣想说“真相不只是清白,还有掌柜背后要保的人。”但她还是闭了嘴。
酒楼的小工报到按察司门口了,屋外有人急忙过来通报。
徐敬年未打声招呼就赶去门口,“真相已经查明了!是你们掌柜的图谋不轨,窝藏罪犯。死不足惜!”
白染衣行完礼带着棠月头也没回的赶出来后就看见徐敬年在教训小工。
“这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跟这两位姑娘毫无关系!要硬说有什么关系,那也是你们掌柜的要对这两位姑娘不善,你还敢来这儿为他鸣不平?”
小工一脸委屈:“公子……小的只是来报个案。”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报的?赶紧回去吧你,别妨碍按察司查案。”徐敬年呵斥道。
按察司门口远远的有几个人在驻足观看。天上乌云聚集,夏日午后的阵雨即将来袭。
徐敬年招了招手,几名小厮就拿着长棍去散开人群了。
白染衣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她知道,那些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一定会在心里坐实她和徐府有关系,靠徐府为自己脱罪。
“白姑娘你放心,不仅是这件事,还有谢生那件事我也一定会帮你查明白!”徐敬年说着,挥了挥拳头。
“赵承那个吃里扒外的,杀了人还躲起来,我一定会把他找出来好好惩罚!”
白染衣没说话。
徐敬年一直对她很热情,此刻还想着要为她打抱不平。但他的感情就是不如东方来的真诚纯粹,总让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白染衣又想到了那个四层楼高的酒楼。
“白染衣。”
东方的声音忽然出现,白染衣抬了下头。
他的目光从白染衣脸上转到裹着布条的手臂,皱了下眉。
白染衣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
认识这么久,白染衣很少听到东方这样连名带姓的喊过她。如果不是周围有这么多人,恐怕他喊出的是另一个名字。
“没事。”她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白染衣忽然觉得自己忍痛解刃的举动有些幼稚。如果当时东方在场,她一定不敢这样伤害自己。
她转身朝徐敬年行了个礼,“徐公子,今日多谢。我们无事就不多呆了,告辞。”
她拉着棠月微笑着走过去,“我先走了,有事。”然后大步路过他们,径直朝王府方向走去。
身后的人或许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或许气极了但忍着在问清楚状况。
但白染衣顾不上那么多,她得赶紧回府处理好伤口,将“假装无事”变成“真的无事”。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回王府,东方后脚就跟过来了。
刚巧天上乌云不堪重负,大雨倾盆而下。
“你想做什么?”他问道,语气有些生硬。
白染衣愣了一瞬,“你不去问问情况吗?查到很多线索的。”
“有江故在。”东方忍着情绪回答她,“你的手怎么回事?”
“没事啊。”白染衣笑了笑,“我自己能解决。”
东方看着她苍白的面孔,眉间越皱越深。“没事你跑什么?”
语气凉的能把人冻死。
白染衣的表情顿了一下,笑道:“你不用这么隆重,我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不是逞能。”
显然,东方根本不信她的鬼话。
他拉过白染衣的手臂,已经很小心了,但估计力道还是有些重,白染衣眼睫颤了一下。
东方立刻松了力道,但迅速将她包裹草率的布条解开。
殷红的伤口就这样袒露在白皙的皮肤上,隐隐还有些烈酒的气味。
白染衣还在笑,“就是看着吓人。刀片已经取出来了,撒点药再把伤口缝上就好了。”
东方没说话,乌沉的眸子在伤口上停留了很久。
良久后,他喉结动了动,“你一个人怎么缝?我帮你。”
屋外狂风暴雨,大雨重重的击打着窗户,水汽透过窗缝渗了一点在窗台上。屋内安静无声,烛火被溜进来的风吹得轻轻摇动。
“没想到你还会缝合伤口。”白染衣笑着缓和气氛。
东方依旧绷着脸没说话。
没有麻药,一共四针,针针穿肉拉线而过。
但白染衣就像没有痛觉一样,始终在笑。还试图逗笑东方。
“你不痛吗?”东方抬起眼,放下了针线。
白染衣还在缓和气氛,“你技术很好,一点都不痛。”
话音落地便没了回音,只有窗外的暴雨还在肆虐,屋后的竹林被疾风吹刮的哗哗作响。
东方沉默着。
这场夏日的雨并没有带来多少凉气,暑气依然很浓,还带着黏湿的触感,让人很不爽快。
“你不擅长逗笑别人。”东方忽然道。“也不擅长逗笑自己。”
白染衣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褪成了原本的苍白无生气。
“是。”她承认,“我没有经验。见笑了。”
东方看着她。没有经验是因为没有可以磨练经验的对象,东方是她第一个想要努力去让他开心一点的人。
但是她搞砸了。
东方突然没了话音。良久后才道:“我……棠月,她上次看到你从关押室出来很伤心,你对她说过要好好照顾自己,今天临走前也说过不要胡来。你怎么又不当回事。”
东方的语气有些无奈。他知道这种东西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改掉的,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在白染衣眼里,什么都比她的命重要。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她自私点。
“我真的没事,这点痛还痛不到我。”白染衣认真的解释。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痛感会有,但远不到让她痛的难受的份上。对她而言,不到极端的痛,这些伤和被蚊子叮了一口没什么区别。
东方了解她的性格。所有的东西不到极端都是无差的。
饭菜不到极致的难吃或好吃,都是一样的“还不错”;天气不到极端的冷或热,都是一样的“能活”;情绪不到浓烈的悲或喜,都是一样的“平静”;人不是触到她心的讨厌或喜欢,都是一样的“可以相处。”
“在你眼里,是不是众生平等、悲喜皆无啊?”
东方的语气除了调侃,还带了点自嘲。
白染衣品出了这点意味,矢口否认道:“不是。”
但好笑的是,她竟然找不到一点证据来反驳他。
东方看了一眼她的右臂,黑色的缝合线利落的紧扎着伤口,衣袖上还沾着干红的血迹。他最终选择结束了这个话题。
白染衣不甚在意的重新将衣袖揽了下来,她动了动手臂,笑问道:“你怎么缝合技术这么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觉得在人身上穿针引线很不妥吗?”
东方觑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跳跃的烛火在乌黑的眸子里闪动了两下。他沉沉开口道:“很久以前学过。”
白染衣很意外:“怎么会学这个?工具和我的一样吗?”
东方眨了下眼,一些画面从脑中轻扫而过。
“路途中受了伤,有了教训后找医师学了一些。”他顿了一下,“工具自然不如你的。”
“看你这么熟练,没少练吧?”白染衣顺口一夸,“学了很久吗?”
东方没回答,只是笑了下。
白染衣忽然觉得,他这笑有一种寂寥的孤独感。像只有月亮的夜晚,冷白的月光拥揽着旷野,他是夜里的独行者,尽管身边有月光与野草做伴,但脚下的路长的没有尽头,始终无人来往。
热闹就在他身边,而他只是过路静静一瞥。
白染衣心头跳了一下。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的寂寥,陌生的是他寂寥的盛大。
他的孤独感比自己的要盛大的多,明明不甚浓烈,却丝丝缕缕的萦绕在周身。淡淡的、怎么也扫不开的旷寂感。
东方垂眸坐在圆凳上,没有木椅靠背却依旧坐的孤拔端正。像笔直挺立的青竹,温和向上触着浅淡的阳光。
白染衣似乎听到了清晨的婉转鸟鸣和鲜活的街头巷尾。
好神奇,明明一身寥落却带着满城烟火。
白染衣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塑造出这样一个文而不弱、凌厉自收的模样。
也许,是被爱浇灌长大的,所以才长的这么好。
“东方。”她轻轻叫了一声。
“嗯?”东方抬眸与她对上。
白染衣瞬间回神,想了想又聊起了案子。
“我一直在想,四层的高度怎么会让人当场身亡。谢生和凶手在坠楼前应该是有过争执的。”
“你怀疑?”东方问道。
白染衣点点头,“我怀疑他在坠楼前就已经负了伤,可能是内伤或是藏在衣下没被人看出来。争执的动静应该很大,老板在自杀之前我套过他的话,八九不离十。”
“但是,那份尸检报告……”东方蹙眉道。
他想起许给周家的好处,也想起了很久之前王识怀疑徐敬年的中举有造假嫌疑。
科举造假绝非一人所为,朝中参与此事的定有不少。其中不乏有些披羊皮的狼和皇帝关系很好,许给周家的好处从中斡旋一番也不是不能做到。
白染衣最终说出了一直闷在心里的猜测:“尸检报告很正常,没有写任何其他内在伤。而且徐敬年对我有些过于热情了,要么是热情的提供一些没用信息,要么就是热情的做事失了分寸弄巧成拙。我怀疑,那份尸检报告是不完整的,他故意抹掉了一些信息。”
东方也表示赞同。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白染衣回忆起他和徐正海的相处,“我总感觉,徐正海很让着这个儿子。”
“不像溺爱,像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