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相
白染衣将书摆放好,想了想又将柜子里的几个小瓷瓶装进红锦囊里别在腰上,撑了把伞出来了。
“今日有什么特地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吗?”白染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去过刘府。
墙上垂下的花藤扑簌簌的动了下,一只胖乎乎的猫从墙上跃下来,踱着无声的步伐懒洋洋的避开了水洼,从他俩中间路过,躲到檐下避雨。
这是昨日金多多从山里抱回来的,如今赖在王府不肯离开了。
两人之间被两把伞隔出了些许距离,东方比她高出不少,距离更增。她自己也不是个会大吼大叫的性子,又有雨声干扰。
白染衣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些,稍稍往他身边挪了半步,将伞朝外倾了点露出了被伞半掩的面容。
她移的谨慎,又故意留出距离,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用处。
东方看她动作,身姿反而更加挺直,垂眸掩住了笑意,故意道:“嗯?”
他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在太有迷惑性,以至于白染衣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假装听不清。
于是她将上半身侧了侧,重复了一遍,问完就又缩了回去。
东方笑了,微微俯下身,声音落在白染衣头顶,“王伯父今日回来,王识要在府里老实待着迎接父亲,所以来请你帮忙。”
白染衣抬头,东方眼里隐住笑意,表情正经,说完这句便目不斜视的又挺直了身体,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白染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两人便没有再说些什么。
细雨轻轻落在伞面,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湿花,偶有几声猫叫由近及远的传开。东方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这段路不长,慢悠悠的走着也能晃出些岁月静好的样子,两个人就算不说话相互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白染衣觉得这实在是难得。
四人留在王府就着茶吃了些软饼。王识旁听,东方和她俩商量了今日的任务分配,但变数太多,还是以随机应变为主。
临走前棠月注意到了白染衣腰间的锦袋,好奇问了一句。
白染衣解释道:“这是我昨晚研制的几瓶药。”她随意拿出两瓶,“白瓶的为毒药,黑瓶的为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王识后怕道:“幸好你提前说了,万一我一不留神误食了那就完了。”
棠月白他一眼,“你不乱动东西就不会害到自己。”
“那没办法,手欠,嘿嘿。”王识挠挠后颈。
棠月无话可说。
三人在王识眼巴巴的注视下上了马车,到刘府门前的时候雨也停了。
按照分工,白染衣由于是第一次进刘府,西苑的人注意力都在东方他们身上,东苑的人对她也并不了解,她便借此根据东方所述进了东苑,打算细细查探。
东方和棠月将陶姨、方玥还有那位方玲的贴身侍女一起引至前堂,为白染衣留出空间与时间。
“你们……这是做甚?”刘公子看着前堂一群人表情十分严肃,有些不好的预感。
昨日整个刘府都在办丧,西苑却在放纸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陶姨心中不满,这些客人三番两次的进府打探,他也当没看见。
但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他想避开就真的能避开的。
所以这时看见客人们严肃又同情的看着自己,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刘公子,”棠月斟酌着率先开口,“有些事,我觉得您有权知晓。”
刘公子与陶姨相觑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陶姨着急的上前一步抓住棠月的手,“是查出什么了吗?是不是找到凶手了?是不是秦蓉?是不是?!”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方玥握住母亲的肩膀虽未说什么但也盯着棠月的脸,希望她能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目前都还只是猜测,需要人证。”
“谁?你要找谁?我都给你找来!”陶姨的手越抓越紧。
棠月疼得吸了一声,刘公子连忙拉开陶姨安抚道:“您别激动,我们听他们慢慢说。”
明明自己根本就不忍揭开真相,却还是留在这里陪她们母女俩听着自己最害怕听到的内容。
这一刻,刘公子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该给她们和方玲一个交代还是因为自己也倍受煎熬需要一个解脱。
他渴望一个真相,却不想让这个家分崩离析。
“翠玉,我们只要找她。”东方一句话便破了刘公子的幻想。
只找翠玉便是避开了秦蓉,换句话说,这件案子秦蓉必然牵扯其中。
棠月原以为东方的方式会温和些,谁知竟如此直接。
“翠玉?好,马上找她来!”陶姨转而抓住刘公子的手臂,“你,你去找来!今天就当着我的面问个明白!”
刘公子依旧低下头挣扎着,这一问,这个家还能在吗?
棠月看着他,心中不忍,想出言安慰几句,却发现在无可辩驳的真相面前,所有的安慰都是徒劳。
她转头看向东方,试图让他稳定一下刘公子和陶姨的情绪,但东方只是站在一旁,什么表情也没有。
看似在耐心的等待,实则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刘公子确实如传闻一般性情谦卑,待人和善。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优柔寡断。
家里几房之间不断争斗,一次两次不对付没发现也便罢了,下堕胎药这种事闹得整个刘府人尽皆知,独独当家人不知?
明知事态越来越严重却不及时出手制止,明知两房有矛盾却不想办法化解,这是一种软弱无能的表现。
刘公子一直以缓和的方式希望两房之间能够和睦相处,但无论是视而不见还是仅维持表面和平都是一种错误。
根烂了,花开的再鲜艳都是虚伪的。
“刘公子?你若状态不好的话,我们便改天再来?”东方依旧出声和缓,态度友好。
此言一出,陶姨立即抓紧了刘公子,生怕他下一刻就不见了。“你快让人去抓啊!!”
措辞都从“找”变成了“抓”,看来是实在等不及了。
“……好。”片刻后,刘公子像是下定了极大决心般地终于不再看着地面,僵硬地示意府中管事。
但他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万一只是这个小丫鬟做了什么错事呢?毕竟还有玲儿的贴身侍女也在这儿站着。
没多久,翠玉便迈着嚣张的步伐来了,她原以为是公子办丧劳累想念自家主子,结果一到前堂,五六个人头皆盯着自己,顿觉不妙,连步子都迈的小心了些。
“公子,找奴有什么事吗?”她朝刘公子行礼,眼神却时不时往棠月那儿瞟。
她怎么又来了?上次找人伏击他们怎么一点作用都不起?
“这两位有些问题要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刘公子落了座,他也站不住了。
翠玉看刘公子满脸疲惫不耐,心里开始发虚。转身向棠月行礼,目光却突然与东方对上。
面前的男子明明脸带微笑,眼神却让她心里一凉,指尖微微发抖。
但东方没开口,这段戏由棠月来唱。
棠月气势压人,再加之上次“教育”过翠玉还知晓了她的身世背景,知道她的软肋在哪儿,要撬开翠玉的嘴不过是时间问题。
棠月态度强硬,张口便抖出她的背景,一句“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仗势凌人的?”直接让翠玉慌了神。
其实只要翠玉能够出现在这儿,这场局就已经赢了一半。
她嘴硬的很,一直在跟棠月绕圈子。两人剑拔弩张间硬是将刘府大堂变成了衙门审讯。
翠玉每绕一次圈,刘公子心里就沉三分,陶姨和方玥也就难忍一刻。
半个时辰过去,东方余光瞥到一个白影大步流星的来了,心想该换换场了。
白染衣一到大堂,观察了下情势,识趣的站在了东方身旁。两人对视一眼,东方便知道她已经查到了。
为了尽快唱完这曲,东方适时添了把火。
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刘公子,“这是茶园的杨伯托我交给公子的,他已查明茶园失火是人为,纵火的是名女子。”
翠玉心里一咯噔。
“二小姐,有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你身后这位小侍女是西苑的人。”
方玥立刻转头,“你是西苑的?”陶姨也是一惊,但两人又很快冷静下来。
方玥质疑东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东方微笑道:“她根本不知晓你的计划。”
“撒谎!”方玥一个转身,瞪着那小侍女。“你分明听到了!还向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们也觉得是她在撒谎,毕竟二小姐你根本没必要向我撒谎。”
东方说的真诚,可方玥总觉得他在说反话,顿时认定了那小侍女就是西苑派来的人,要故意污蔑她。
可她只顾自证清白却忘了此时自证清白就算是留下了她还另有隐瞒的铁证。
东方这句话反倒给了小侍女一个提醒,她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撒谎,根本不是什么西苑安插的人。
东方要的就是这句。
刘公子听棠月与翠玉的对峙也知道了凶手的大概动作,这封信递给他就是在提醒他,谁放的火谁便是凶手。
东方态度温和,“这么说来,翠玉放火的可能性最大啊。”
“不是!我没有!”翠玉下意识否认。
“这位小侍女说她跟西苑没有关系,你身上又疑点重重,如何摆脱嫌疑呢?”
“是她干的!她在撒谎!她分明就是主子安排到东苑看着方玲的!”翠玉急了,一口咬定小侍女不肯放。
接下来的局面就不用棠月他们再插手了,东方为这两人各送了一个对方的把柄,现在一急,便开始互咬起来。怎么也撬不开的秘密在自保中通通抖了个干净。
棠月默默退到一边,她参与了全程最明白东方在其中起的作用。
他低调隐在其间,斯文有礼,看似每一句问话都给对方留足了尊严与情面,极富耐心的等待与倾听。
不过是迷惑她们,使其以为还有回寰余地,却在不断的辩解中扩大了她们的漏洞,在和颜悦色中轻易便入了套。
她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危险,所以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将矛头转向东方。
最后同类相食,两败俱伤。
棠月不禁打了个寒战,悄悄看了东方一眼,可他分明还是贵公子般气度翩翩的模样。
“怎么了?”白染衣瞧她脸色难看,偏头低声问了一句。
棠月欲言又止。东方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与往常一样神色和悦。
棠月立刻收回目光,笑笑:“没什么。”
她觉得自己太狭隘了,东方待人接物一向进退有度,几乎无可挑剔。
此间一番不过只针对凶手而言,不该用上“城府”二字。
翠玉和小侍女吵得厉害,再唤人来就是秦蓉了。
整个事件跟东方他们查的基本一致,小侍女得知方玥的计划后告诉秦蓉,秦蓉将计就计要在神灵山杀了方玲。
她故意让小侍女将方玥要杀自己的计划透露给方玲,引她出来。谁知方玥要一同跟来,秦蓉只好在路上装作偶遇,擦肩而过。
她将任务吩咐给了跟踪她们的翠玉,翠玉放火后遇见从神灵山独自下来的方玥,跟着她回了刘府。
后来的事情全部查出了,证据也全都收集齐,秦蓉贿赂徐正海,秦家与徐正海有不正当交易也都被供了出来。
秦家与徐正海的关系其实是翠玉自己花手段得来的消息,如今自知难保,便赶紧再抖个大的,期望将功赎过。
刘公子听完全程,精神耗损严重。忍着失望,单手扶额缓了好一会儿。
陶姨情绪激动,见到秦蓉就是一巴掌,破口大骂。
见势,刘公子又赶忙起身劝架。
陶姨边哭边骂:“都是你这个贱人!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
秦蓉看到翠玉和那小侍女低着头哆嗦着不敢看自己,又见刘公子现在也不愿与自己对视便明白自己被人卖了。
“你信他们的话?”她强迫刘公子看着自己的眼睛,甩手撇开了陶姨推搡自己的手。
刘公子眼眶有些发红,开口声音微哑:“蓉儿你……你不该啊。”他又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看到这儿,棠月甚至要怀疑这刘公子是不是真的爱方玲了,怎么会如此软弱。
秦蓉听到这句话倒是反应很大,直接失态笑开来,正好陶姨挣开方玥的手,猛地一推,秦蓉便直接摔到了地上。
“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承认?你杀了人啊!你还指望谁为你求情?他吗?!”陶姨指着刘公子,“你以为他还会护着你吗?!”
秦蓉笑的有些疯,对刘公子道:“我不该?那你告诉我,我该什么?我就该等一个农家女人坐上正妻的位置再生下孩子继承家业,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来就要顶着妾和庶子的名分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色中吗?我堂堂秦家掌上千金凭什么要受这份苦?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啊!”
接着,她不再说话就这样将堂上众人都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陶姨身上,冷冷的盯着,笑得挑衅。
“我逃不过了,你以为你能逃过吗?”
方玥在一旁顿时脊背发凉,有些不安。
“娘,差不多可以了。查都查完了,这些客人也该送走了。”她小声劝道。
陶姨喘着气瞬时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怒火,转向东方他们。
“稍等。”白染衣先一步开口,“我还有些事要说。”
方玥立刻皱眉,劝到刘公子身前,“家丑不可外扬,公子还是让他们早些走吧。”
刘公子望向白染衣,“姑娘还有什么事吗?你们近日奔波劳累,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他实在是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了。他怪不了这些“热心”的客人,只能委婉劝回。
白染衣顿住,他们不想听,自己再继续说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但这事若不解决,日后遭遇的伏击难说不会增多。
“好,那临走前我将东西归还原主。”说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瓷瓶递向方玥。
方玥看到东西,脸色煞白,皱着眉没接。
“这是?”刘公子见方玥迟迟未接,出口打破僵局。
——“这不是我的东西。”
——“这是生半夏研制的粉末。”
白染衣和方玥的声音一同响起,秦蓉在一旁嗤笑了声。
方玥听着她的笑声全身都紧绷起来,秦蓉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疯女人始终按兵不动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半夏?我们没见过!”陶姨用近乎呵斥的口气冲白染衣道。
“半夏为何物?”棠月问。
“半夏是一种药物,”白染衣解释道,她声音不大却让方玥觉得响彻了整个刘府。
“它对治疗肺病有一定的功效,但半夏全株都有毒,服用过多会导致失音、呼吸困难最后窒息而亡。生半夏毒性更甚,这瓷瓶中便是用大量生半夏磨制的药粉。”
白染衣看向方玥,微微欠身,“抱歉方小姐,我首次来刘府,误入了您的房间,碰到了您梳妆台上的匣子,发现了这个。作为一名医者,我想提醒您一声,此类毒物您若是无用还是希望您能够放置妥当以免误食。”
“我的梳妆匣上过锁,你是怎么从匣子里碰出的这个?这也是不小心?”方玥逼近一步。
白染衣神色如常,没有表情,低着头抬眸,“这么说,这确实是您的东西了?”
“是,是我的东西。”她突然坦然承认了。
秦蓉冷笑,“是为我准备的吧?”
“对,没错。这是我准备在神灵山喂你的礼物。”方玥转过身,安抚似的拍拍陶姨紧握的手,俯身朝跪坐在地上的秦蓉说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氏歹毒现在人人皆知了,你且放过了吧。”刘公子又来拉开二人,眼神避开了秦蓉。
“歹毒?”秦蓉撑着地缓缓站起来,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自嘲。
“你说我歹毒?是她们想要杀我在先,我要杀了她们有何错?你可以准许你心爱的方玲杀了一个再杀一个,我就不行?”
方玥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姐姐从来没杀过人!”
“蓉儿你说什么?什么叫‘杀了一个又一个’?”刘公子难以置信,仿佛有股气憋在胸口,紧张的望着她。
“这正是我要说的事。”白染衣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帕,层层打开摊在桌上,又将瓷瓶打开倒了一点在边上。
布帕上的痕迹与生半夏粉末颜色、气味毫无二致。
“这……这是那生半夏?”刘公子仔细辨别着,“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白染衣瞥见秦蓉眼里的幸灾乐祸,顿了顿,道:“故去的大夫人房中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