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茶园
刘氏茶园离观音庙很近,但离王府有些远,他二人坐着马车前去。白染衣在车内埋头小憩,东方则坐在车外,既像在分析路线也像在欣赏风景。
白染衣睡眠浅,马车刚到她便醒了。东方正想叫醒她,却见她掀帘出来了。
白染衣向来习惯了这种睡眠,只要休息片刻便能打起精神。
东方见她脸色还有些疲倦但精神却十足,停了一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说了声“走吧。”
一同沿着山路上行走到山顶亭中,俯瞰下去,整座山都被茶园包裹起来,郁郁葱葱。因而被烧毁的那片显得格外突兀。
白染衣看着底下黑漆漆的一片,茶树光秃秃的被烧成了炭,“大火应是在方玲她们离开观音庙后烧起来的。”
这样前后时间才对的上。
东方点了点头,负手看着远处的观音庙。他们没有去茶园查看,而是先带她来了这里,因为这里能看到观音庙到茶园的整条路。
整个案子的时间线非常重要,如果茶园通报的人晚来一步或是早来一步方玲都不会遇害。这个时间点掐的如此之准,绝非巧合。
凶手在跟踪她们。
东方转过身与她并肩坐下,中间礼貌的隔了些距离,他微微侧头,下颌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你有什么想法吗?”
白染衣试着分析了下:“方玲的贴身侍女说看见秦蓉坐在大堂等公子回来。”她摇了摇头,“不是在等刘公子,应是在等别人。”
白染衣觉得这个坐在大堂等刘公子的举动很不合理,按照方玲回府后听到秦蓉在堂中发脾气摔碎玉盏来看,秦蓉似乎一直锁定在大堂。
大堂是接客问安的地方,刘公子不在,她总是待在大堂做什么?再者,方玲回府时刘公子早已经回来了,她还留在大堂等刘公子吗?
这太奇怪了。
东方就是凭借这点推测的凶手动作,这会儿听到白染衣也抓住了这个细节倒挺惊喜,也不提示,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她思考。
白染衣没注意到他的等待,她无意识的低下头想着思路,只是一瞬间,恍然大悟道:“她等的是凶手!”
她也注意到了凶手在跟踪方玲她们。
白染衣抬头,忽地对上了东方深黑的眸子,才发现他原来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东方深潭一样的眼眸里泛起了丝丝涟漪,像借了月亮的光,宁和又清亮。
这是思维碰撞产生的惊喜与珍惜。
他移开目光,浅浅勾了勾唇角:“顺一下思路吧。”
“四月六日下午酉时,方玲临时起意想去观音庙祈福,方玥随之一同前去,途中只有姐妹两人。经过神灵山时遇到秦蓉,但并无交谈。秦蓉返回刘府后闭门不出。”东方慢条斯理的整理道。
“方玥想借山鬼传说杀了秦蓉,于是故意和方玲在神灵山走散。”白染衣接道,“待方玲回刘府后不久,秦蓉便在大堂等待凶手回来,可方玲已经回来了,凶手在干什么呢?”
“放火。”她与东方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东方笑着轻抬下巴,示意她先说。白染衣看着这山下的茶园,瞬间思路都清晰了。
“是巧合还是人为?若是人为,那放火的必是凶手。”
东方岚意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慢悠悠道:“聪明。”
“谬赞。”白染衣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客气道。
思路都明朗了,现在该去求证了。
两人顺着苍绿的石阶向下,这石阶很窄,只容得下一人。
东方安静的跟在白染衣身后,看她一身洁白如雪,乌发后侧细白的纱带随风轻扬,既像枝头素白的花自顾飘零,也像林间的白鸟轻盈掠舞。
白染衣走路步调很快但不急,利落干脆。她喜欢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或者两手交握负在身后。若为前种必是低着头穿梭在人群里,若为后种必是目光远眺四下欣赏。
她现在便是后面一种,东方对这个姿势再熟悉不过。
换句话说,王识对这个姿势更加熟悉。
他平日里见到的东方就是这样。
东方在她身后看着,隐隐觉得她的举止有些特别。
似乎没有被礼教浸染过,随心所欲。
东方若有所思的垂下眸。
下至平坦的地方后,白染衣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似乎在等东方赶上自己。
东方会意,便走至她身边,等她开口。
“你怀疑过方玥吗?”白染衣问。
东方不答反问:“你怀疑过吗?”
“嗯。”她目视前方,“方玲和方玥在神灵山遇见秦蓉时,若方玥想要杀秦蓉,何不直接拦下她,趁方玲去庙中祈福杀了秦蓉?”
随后白染衣又很快反驳了自己,“不对,此举动作太大,容易引起方玲怀疑。”
推翻这个假设后,她又继续思考:“如果秦蓉等的凶手是方玥的话,大可不必等到今日大动干戈,用下毒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了结更加隐蔽。并且方玥还吩咐侍女盯着秦蓉,也不合理。”
东方在一旁安静的听她低着头分析,并不打扰。
他慢慢察觉到白染衣是个理智远远超越感情的人,因为她的整个分析过程中根本没有将方玥对姐姐的感情包括在内,只通过逻辑合理的推演,在证据中寻找真相。
“哪种想法都不合理。”她最终得出了结论。
“也许方玥不算坦诚,对我们很有防备,”东方给出回答,“但我从没怀疑过她是凶手。”
“为什么?”白染衣虚心求教,“我漏了什么细节吗?”
东方浅浅一笑,“目的吧,她盼着靠她姐姐过上好日子呢。”
有些东西,并不是点明了就可以改变的。就比如,在不相信感情的人面前,这些所谓的姐妹情深都可以轻易反目。
“到茶园了。”他轻声说道。
刘府——
西苑没有缟素,是刘府里唯一颜色鲜艳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去西苑吗?会不会有些奇怪啊?”王识跟在棠月身后,一直在左顾右盼着周围人的眼神。
“怕什么?我们初来乍到,走错路很正常。”棠月袖子一挥,毫不在意。
他二人刚走过游廊,就看到一只风筝猛地往树上一扎,动静不小。
“怎么回事啊?!好不容易才飞起来的怎么就挂树上了?你们怎么搞的?一群蠢货!”一位穿着藕紫色衣衫的丫鬟正叉着腰,趾高气扬的呵斥着。
“快点想办法弄下来!”
“是、是。”树下几个丫头唯唯诺诺的点头,卖力的跳着去够风筝。
“前堂在办丧,这西苑倒是热闹。”王识躲在墙后,伸长着脖子凑热闹。
忽然,他感到身后有阵疾风掠过,立马惊慌失措道:“喂喂喂!你慢点儿!”
棠月一个助跑,踏上斜石借力跃到了树边,伸手一拽,风筝便入了手。
在跳下地面的一瞬间又把手中风筝猛地向前一扔,正好打中那位嚣张的丫鬟。
“啊!!”丫鬟捂着额头叫唤一声,眉头紧蹙,风筝掉到了她的脚边。
王识尬笑着默默移步到棠月身后,心想:这下完了……
“嚷嚷什么呢?吵死了。”里屋走来一个人,钗头绿珠随着婀娜的身姿轻轻摇晃,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夫人!她打我!”丫鬟挪开捂着额角的手,露出一片红紫。
秦蓉捏着帕子向前慢慢走了两步,侧着眼上下打量了棠月一番,嘴角微撇,“你是哪来的野丫头?”
棠月躬身行礼,“秦夫人,我是刘府的客人,误入了此处,冒犯了。”
“现在来做客的都这么无礼了吗?”秦蓉轻哼一声,“伸手便打人?”
“秦夫人想必是误会了,我瞧那风筝挂在树上便好心摘下递给这位姑娘,谁知她不懂我的意思竟用脸来接,倒也是勇敢。”
树下的几个小丫头偷偷笑着,秦蓉旁边那位气的脸都红了。
“你胡说!”她扬起手掌,要甩过来。
棠月眼疾手快,一记手刀拦下,盯着秦蓉道:“秦夫人,你们西苑的人都这样无礼吗?这就是你们西苑的待客之道?”
棠月虽然长相甜美,但气场强大,叫人在这强压下无端矮了三分。
秦蓉顿觉颜面尽失,怒斥道:“翠玉!退下!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可是……”
“退下!”
那丫鬟有气没处撒,瞪了棠月一眼,不情不愿的退到秦蓉身后低下了头。
“女侠厉害。”王识悄悄地在棠月背后竖了个大拇指。
秦蓉摆正姿态对着棠月道:“你还有事?”
“还有一事请教。”棠月上前半步。
秦蓉盯着她的动作,面部绷紧,“说。”
“东苑的方夫人才过世,府里府外都在忙着办丧,怎么这西苑还在放纸鸢?”棠月咄咄逼人,丝毫不留情面。
秦蓉果然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苑里丫鬟不懂事,趁着我小憩片刻便来偷闲,见笑了。”
“原来如此。”棠月假装信了,“那还得多加管教才是。”
“自然。”秦蓉的帕子皱成一团。
棠月到底还是没和她争起来。
她只是看不过去,方玲尸骨还未寒,西苑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心中气愤,想灭灭她们的气焰但也还记得此时不宜闹得太过。
客套几句后,秦蓉便带着翠玉回屋了,估计不是在联合骂棠月就是秦蓉在教训手下人。
“谢谢你。”身后一位小丫头要躬身道谢。
“不必如此。”棠月扶住她,“你们寄人篱下的要学会替自己伸张。”她压着嗓子继续道:“那个叫翠玉的,平日里是否经常欺负你们?”
躲在树下的丫鬟们几乎都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她一个新来的,没干几天活儿就知道整天粘在夫人后头,得到了夫人喜爱后就整日里耀武扬威,欺负我们。我都在这儿干了几年的活了,也没像她那样啊!”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点的丫鬟委屈道。
“秦夫人不也是,前几天还让她去给方夫人下堕胎药,方二小姐还为这事和她大吵了一架。”另一个丫鬟小声道。
为奴的不可妄议主子,现今却叫苦不迭,想必是积怨已久。
“没事没事!”王识拍拍胸脯保证道:“若是你们以后待不下去了,就来王府找我王识,我一定会好好对待你们!”
“多谢公子好意!”小丫头们个个脸上顿时都笑开了花。
“嘿嘿,不用谢不用谢。”王识挠挠头。
“我们也不便再留了,再不干活就要挨罚了。”
“好,那今日问你们的事可千万别说出去,若是来日要进我府上,报我名儿就是。”
“有公子这一句,我们定会守口如瓶。”
棠月看着王识,也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王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其实没有这一句,她们也不会说出去的。谁会把背后骂人的话再摆到明面上来讲?更何况对象还是主子。
但有了这一句,王识就算是得到了她们的心,齐心协力的办事总还是要令人放心些。
茶园——
“请问是茶园的管事杨伯吗?”
正在忙活统计被烧毁财产的老伯转头看见了一名微笑的年轻人,见他穿着讲究,便立刻低了点身子:“公子是……?”
东方微笑施礼,“我是刘公子的朋友,听闻刘府上好的茶树被烧毁,特来看看。”他环顾了下四周,不是焦黑就是焦黄。
“可惜了。”
杨伯见他品相不俗、气质卓绝,轻易便信了他的话。
“是啊,可惜了。”他深叹一声,“全怪我监管不力,毁了好些茶树,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唉……”
“您也别太自责,这意外谁都没料想到。”东方安慰着。
他不动声色的抛出诱饵,白染衣站在一旁看了他一眼。
“哪是什么意外哟!”杨伯咂了一下嘴,倾身往前凑了些,瞪着眼睛轻声道:“是人祸!”
“哦?怎么说?”东方收住笑,看起来面色凝重。
白染衣看在眼里,有些想笑。东方比她想象的要活泼一些,尽管看起来还是不温不火的样子。
杨伯差点脱口而出,想了想似乎不方便透露,便及时住了口。
目光一转才发现这位公子身旁竟还站着一位十分显眼的姑娘,自己刚刚却将她略过了,顿觉自己十分无礼。
杨伯见她能与东方并肩而立,且看起来也身份不凡,便立刻点头哈腰的打着招呼。
“这年纪大了,眼神都不好了。这位天仙似的姑娘是……?”
白染衣知道现在卡住了,便也编了个谎道:“我并非刘公子的朋友,但我奉刘公子之命来转告您一声,请务必在两日之内查出火灾原因。这次火灾损失惨重,您作为茶园管事疏忽大意,若连起火原因都找不到的话,恐怕这个位置就该让给别人了。”白染衣一脸严肃。
这话还真把他给唬住了,杨伯大惊失色,连忙道:“姑娘,姑娘!已经查到了!我现在就可随你去刘府!”
“不必。”白染衣毫不犹豫的又扯了个谎,“可有纸笔?刘公子近日在忙丧事,心力交瘁无暇见您。您只需将事情经过写下来交予我便可,我自会替您送到刘公子手上。”
“这……那老奴尽快?”
“切记要封好了,不可外露。”东方装模作样的补了一句。
“好,这就去,二位稍等!”
“无妨。”
两人看着杨伯急急忙忙离开的身影不约而同的笑了下,还真是个老实人啊。
杨伯一走,气氛又回归了平静。
东方在一旁寻了个歇息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四下的荒景。
未烧毁的地方冒了点绿出来,像腼腆的孩子躲在一片焦黑之后好奇的张望。
白染衣还在方才的地方站立着,时而负着手随意晃悠。她雪似的衣裳在这里格外的显眼。
白染衣不怎么佩戴首饰,她知道首饰是用于端庄姿态仪容的,她不习惯。
好比她的耳饰在她的大步流星中免不了一番左摇右晃。因而发间除了几条细绳固定,头上连根钗子都没有,素的很。
东方的目光难免被她吸引,看她闲适的四下晃悠的样子实在是奇妙,终于让他知道了平日王识眼里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样。
他很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
注视世界,无论周遭是美的还是丑的亦或是平凡到令人忽视的,只要把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把这世界当做是一首诗、一幅画,那么就能欣赏到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样子。
这是种无所谓和不在乎的心态,看起来是客观,其实是置身事外。
所有的客观评价都需要将自己剥离开来。
而真正的热爱生活是拼尽全力的活着,努力、认真的将自己融入故事中,再执笔写出自己的风采。
东方自己明白,他始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似乎永远清醒。
就好比他现在从注视风景到注视白染衣,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在注视中观察,极其敏锐的注意到了白染衣悠闲背后的情绪。
那是一种冷漠。
从她仰头看向天空的放松到低头看向杨伯小屋的眼神转变中可以感觉得到,她只是觉得有意思,但入不了心。
难怪连方玥和方玲最基本的牵绊都不考虑在内。
可是很矛盾,她分明放弃开医馆选择加入了正义堂。
“写好喽!写好喽!”杨伯小步跑来。
东方收回视线,起身迎过去。
杨伯这封信写了约莫有一柱香的时间,怕二位等急了,连忙把信交到白染衣手上,“都写上去了,一点儿没漏!包的也仔细呢!”
“有劳了。”白染衣接过。
“我们会替您多多美言的,您放心。”东方笑道。
杨伯听了这话就放下了心,“那好那好!麻烦公子了!”
两人离开茶园后,也不着急打开信封,估摸着王识和棠月也该从刘府回来了,便打算一起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