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赎身
离神灵山不远几里的地方,便是全京城最为繁华的街市。晚上街道两侧彩纸糊的灯笼照亮了整个长街。
一路沿街看去,生意红火的烧饼店掌柜忙的满头大汗,而门可罗雀的鞋匠正扯着脖子吆喝着。糖画、皮影、说书……欢声笑语充斥着四方,这条街从来不缺热闹。
然而,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天香楼了。
一个孤拔的身影从街角赌坊里转出,神情淡漠。在街上闲步时看着又只像是一位教养极好的贵公子,偶有过路的朋友经过,他笑着颔首,温和有礼。
东方岚意原本在街上悠闲漫步,恰巧碰到了王大富,被他热情似火的拉来了这里。
“你果真是闲,近日都来几次了?”他抬头注视着这座香气四溢的青楼,来来往往皆是醉酒客。
“你没来过这儿,你不懂。”大富眯着眼睛,面上挂着痴笑,“这儿的美人儿啊不仅生的玲珑可人还颇有才情,个个都是妙人儿!今儿啊,新选出了个花魁,那叫一个绝色!特地拉你来一同欣赏。”
他“嘿嘿”笑了两声,“兄弟够义气吧!”
东方岚意瞧了眼他迷离的模样,但笑不语。
大富接着劝道:“你啊,也别整天呆在那赌坊琢磨怎么生钱了,和我一样出来看看美人儿多好。”说着便拉着他往内行。
“哟!王公子来啦!”老鸨梅姨扭动着腰肢,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呀!东方公子也来啦!你可好久没来了!”
闻言,王大富惊讶的回头看着东方岚意。“好啊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别没大没小的。”
大富刚及弱冠,今年才二十,比他小了整整五岁。
东方上前一步,朝梅姨笑道:“今日本没打算来的,是王公子盛情难却。听闻今日新选出了个花魁,特来一瞻,可否一见?”
梅姨了然,“她啊,在上层的牡丹房里呢。想见她的人可多了!二位可要把握好时机。”
“二层?”东方轻皱了下眉,随即笑着颔首:“多谢了。”不等大富回神,径直上了楼。
王大富立刻追上来,恶狠狠地警告:“你可别想跟我抢她!”
“放心,我没这癖好。”
大富这才放了心。
王大富本名王识,其父为布匹商人,家中略有薄田,算是个地主。家底殷实,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户。王识为人仗义正直,不拘小节,出手还阔绰,所以东方常叫他“王大富”。
他也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惜平日里只爱四处游玩,志不在官道也不爱商贾之道。三年前结识了这位名岚,字岚意的东方兄,看他整天悠哉乐哉,脾气温和甚好相处,很快两人便结成了兄弟。
二层基本上都是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芳容的富家子弟,不但坐处皆满,连栏杆处也趴满了人。而今日却只有一人能得到与美人听曲赏月的机会。
王识仗着自己家大业大,连站着都无比神气。有些家境不如他的竟在他的自信面前莫名矮了三分。
“哼,美人非我莫属!”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东方无意争抢,但也没有掉头离开,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角落的门栏上,像是来凑个热闹。
他微微低着头,四周暧昧昏黄的烛火映在眉骨上,深黑的眸光不知落在哪里。
片刻后,他朝角落一处房间看了一眼。
又收回了目光。
等了有一会儿,牡丹房的门终于被拉开,堂内的吵嚷声立即停了下来。
一只玉足从里探出,轻轻踏在地面,线条优美宛如池中春水被游鲤轻拨,在人心中荡漾开来。接着飘出一抹紫烟似的纱裙随着曼妙的身姿在堂内轻舞。
她提袖掩住半面,一双美目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钗头一朵金莲熠熠生辉。
看的人心中麻麻痒痒,果真是天姿国色。
王识疯了一般的赶忙走近身却被人拦住了。
“哎哟王公子,真是对不住!您得先等一会儿,这么多公子呢。今儿可只有一位能被棠月姑娘选中。”梅姨赔着笑,转而低声谄媚道:“要我说呀!您风流倜傥,定能被选中!”她暗示的很明显。
王识自然懂,他被夸的沾沾自喜,脸上却一副正经表情,退回去痴痴的望着那姑娘。
“各位公子们!稍安勿躁!先让我们的花魁棠月姑娘为大家献上一曲,助助兴!”
台上粉色帘幕拉开,前后共四名舞姬伴舞。
棠月怀抱琵琶坐于正中,前有镂空的屏风小隔,故意叫人看不仔细。她微微低首,额间一朵牡丹花钿,浅吟低唱婉转多情。
琵琶声起,连绵柔情,像春雨般一点一滴地砸进人心底。
确实是天香楼内乃至整个京城内最美的女子,不负盛名。
东方倚靠了会儿,敏锐地在这风情之后听到了一丝不甘。
一曲毕,她站起身将台下众人从左至右仔细扫了一遍。王识就差没喊出“快选本小爷!”这番话了。
很快,她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处,指尖随意一点,没等梅姨开口便兀自说了句“就他吧。”随后转身下了台,将房门紧闭。
堂间霎时一片哗然,东方却挑起眉,不曾想自己如此低调还能被选上。
“东、方、岚、意!”大富气冲冲地赶来,“你坏我好事!”
“唉,奈何天公不作美。”
他解释的非常苍白,在王识看来简直是种挑衅,这令他更加怒火冲天。
梅姨的脸色似乎也变得难看,本想问问东方是否同意,却见他并无愠色,便只能将他先迎进厢房,再赔着笑安抚王识。
花房烛火高低错落,在窗子边伸出了一角私密的赏月台。
东方进房后随意坐着,倒是闲适。
棠月将门紧紧关上,竟也只敷衍的问了句:“公子想听什么?”语气中的谄媚倒是分毫不减。
这里的女子,几乎都失去了自由与尊严,行为语气也早已被格式化。宛如笼中雀,华丽却无灵魂。
“你选我进来,想必也知我只是个闲人,何必客套。”
东方也懒得客气,直接将窗户纸捅破。
棠月笑得轻松,“公子说的是。”她摘下华丽贵重的饰品,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重担。
“姑娘胆子真大。”东方语气温和,神色淡淡。
梅姨此番说是让她挑选,可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谁出的价高谁才能抱得美人归。而棠月却装傻,故意选了躲在角落的东方。
在这儿的姑娘,皆为谋生不敢任性妄为,棠月此举确实是胆识过人。
他起身慢悠悠的走到窗边,远眺街市,低下头似乎在找着什么。
楼外人影匆匆,没有他要寻的。东方早有预料,转过身来。
棠月道:“我和她们不一样,虽说是为了生计,但不能失了自己。”
她随手拨弄了一段琴弦,笑着喝下一杯酒,只是这酒喝到心里却是苦的。
东方盯着房门,微笑道:“姑娘何必落寞,你马上就能获得自由了。”
棠月抬头,有些诧异。但她看不透他的神情,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房门,心里一片茫然。
果然,没过一会儿,梅姨便敲门说她被人赎了身。
棠月震惊地看着东方,不解。
东方只是对她颔首道:“收拾好便出来吧。”
约小半个时辰后,棠月便重新迈出房间。像换了个人。
她褪去了厚重脂粉与繁丽衣饰,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换上了方便行动的窄袖蓝衣。不带琵琶不带琴却带了一柄剑。整个人清爽利落,与方才台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一看到东方便立刻上前施礼,却是胸口抱拳,“多谢公子!”颇有副侠女的风范。
“不必谢我,是王公子赎的你,与我无关。”东方微微侧头,示意她看向楼下正在焦急等待的王识。
棠月更加不解,“既然与你无关,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将被赎身?”
“猜的。”东方没有过多解释,下了楼。
王识看到他,狠狠瞪了一眼,转脸立刻笑着迎接棠月。
东方心想不愧是大富啊。
王识没有官职,此番为棠月赎身只是靠砸钱,棠月又是新选的花魁,身价自然高,怕是把他的私房钱全砸进去了。
不知伯父若是知道了,该用哪根家法。
“没想到棠月姑娘平日里竟是这般模样!”王识抑不住地惊讶,转而又笑了起来,“更添一番韵味!”
棠月只是笑着没说话,而他却滔滔不绝,“方才你选了他,我真是太难过了!本想一走了之,可我不服啊!想到还可以替你赎身,便花了全部的银两将你赎出来了!”
棠月停步,双手抱拳,“多谢王公子,小女感激不尽。不知王公子想要小女如何报答您?”
王识被她侠气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本也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也不爱强人所难。此番赎身不过是负气不服输,看棠月如此真挚,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只是心里更加喜欢她。
“不用的不用的!你若没去处,可以先暂时住在我府上。”
看棠月惊谔,王识连忙解释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只是我平日里闲的很,在家中甚是无聊,你若有空便来我府上坐坐,和我们一块玩儿!”
“你们?”棠月问道。
“还有他。”王识不情不愿地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东方,“他也住在我家府上,都住了两年多了,白吃白喝的。”
东方回过身,开玩笑道:“是你当初好心收留我,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
“那是看在我表兄的面子上。”王识哼地转过头,故意不看他。
东方留他面子,笑了下没多说什么,转身又继续朝前走。
棠月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倒是琢磨出一点东西来。
原来这位东方公子在房里时并非在看街市景象,而是在看王识是否会生气离开。
若是过了许久还未见人影,照王识好强的性格便是在想办法替自己赎身,只是因为不想让东方占到便宜。
好聪明。
不仅如此,先前东方被选中后对王识作的那番苍白解释并非听起来像挑衅而就是故意激他,要他不服输。
他洞察力敏锐,看出了棠月金羽之下的一身傲骨,她想冲破牢笼,想飞驰苍穹,她敢抛弃生死为求自由,这样的人不该被锁链禁锢。
他只是帮了她一把。
棠月上前几步,还想道谢,东方却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棠月便适时闭了口。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在意,他只是闲的而已。无需多谢。
实际上这对梅姨来说是个亏本买卖,从今日众人对棠月美貌的惊叹程度来看,若留下棠月那便相当于留下了摇钱树,何愁王识赎身的钱?她能被顺利赎出来也有她自己性格的原因。
她今日敢违背梅姨的意思擅自选人就说明了她宁愿丢了谋生的路子也要为自己博得尊严。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是否会因为获得自由而放弃生路呢?
梅姨可不想在自己的地盘上闹出丑闻坏了生意。王识肯出大价钱赎她,那便遂了他愿,反正留下来也是个隐患。
花魁没了还可以再选,不怕没有比她还要美的姑娘。但若是闹出了人命,那自己也不用活了。
东方此举只是推波助澜,重要因素皆不在他,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受不起这样的道谢。
况且他也真的只是今日闲的而已。
棠月默默看着他俩,心中升起一股满足感。不管怎么样,自己自由了。
东方听着身后两人的交谈声,慢慢出了神。
今日月色依旧,他的任务也依然没有进展,想找的人也一再被搁浅了。
慢慢来,慢慢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