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温柔的手如风
这几日来,潍州城的天气好像变得好了,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没有风,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每个人洋溢着笑容的脸庞上,给他们的脸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
今日的潍州城,一片宁静祥和,小商贩们早早就开始叫卖起来,玲珑巷中,卖糖葫芦的和卖炊饼的竞相吆喝,仿佛是要比一比谁的嗓门更大一些。不过很明显,卖糖葫芦的要更胜一筹,因为用潍州城方言喊出来的糖葫芦有种特别的味道,葫芦俩字是逐渐升高的调调,还是卷舌边,所以这糖葫芦仨字喊起来就有着天然的优势。
这日就连潍州城里最大的纨绔子弟顾千屿也被父亲逼着起了个大早,说是今日要来验一验顾千屿三年稷下学院所学成果,顾千屿硬拉上了妹妹顾千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那个严厉又可怕的父亲打断了胳膊揍折了腿。
实际上考核成果是假,为顾千屿举行及冠礼是真,只是顾大千不想如此招摇,想着简简单单做过便罢,不过他并未征求顾千屿的意见,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也只能如此了。这及冠礼办的匆匆,也与这个有着莫大的关系。
虽说从小到大,父亲顾大千对兄妹俩一样严厉,可不管是谁做错了事情,挨打的总是顾千屿一个人,在顾千屿的记忆中,妹妹顾千浔就从来没有挨过打,虽然她总是爱哭又爱闹,可她从小到大总是家里最受宠的那个,不论是去世已久的母亲还是父亲,包括他这个不太称职的哥哥,都是打心眼里疼爱着这个小姑娘,从来舍不得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不过当哥哥的,总是要坑几次妹妹不是?这不从小到大,顾千屿无论做什么坏事都要带上妹妹,俩人一起做坏事被父亲发现后,打他的手自然就会相对轻一些。
玄天剑宗,玄月山。
顾千屿穿着锦衣华服,一步一趔趄的往后山走去,虽说今天这天气较前些天要暖和不少,但对于没有丝毫武功在身,又极度缺乏锻炼的顾千屿来说,还是冷了些,因为有父亲的授意,今日顾千屿并没有穿加厚的绒袍,只穿一件青色单衣,此刻寒气顺着他的袖口灌进他的胸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脚下生风,袖子舞的呼呼作响,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暖和一些。
顾千浔手持青鸾长剑,衣袂飘飘,端的像从天上降落凡尘的仙子一般,气质脱尘,美艳不可方物,不似人间之物。
她静静地跟在顾千屿身后,看着顾千屿在面前滑稽的模样,忍不住捂嘴轻笑出声。
顾千屿回头:“你笑什么,我屁股上开花了?”
“还没开花,不过依我看啊,也快了,一会儿见到父亲,开什么花可就说不准了!”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能不能说句吉利话,一会儿我要是被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千浔咯咯咯娇笑不止,脸上带着眉飞色舞的神情,摆明了是要看笑话的心态。
顾千屿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一提长袍,速度又加快了几分。
“哥,你等等我啊,看你跑的这么快,我都快跟不上了!”
顾千屿转头瞪她一眼,也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去,清晨露重,顾千屿的裤腿被露水打湿,黏在身上,一股冷气从脚底袭来,更觉寒冷。
顾千浔可一点没觉得冷,笑道:“咯咯咯,还真有人赶着去挨打啊!”顾千浔故意装作小声嘀咕的样子,可又故意将这嘀咕声稍微放大了些,好让顾千屿刚好能够听见。
顾千屿听了个正着,一翻白眼,恨恨说道:“你!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三年不见,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回头我可不再带你去玲珑巷买糖葫芦吃了!”
“哥,我错了!我可是最爱吃玲珑巷东边老张家铺子里的糖葫芦,那糖葫芦奇特,无籽的,咬一口,甜到掉牙。”
“那是把籽用竹签扣掉了你个笨蛋,天天吃那么甜的东西,也不怕牙齿坏了!”
“你才是笨蛋呢,我知道,但我才不怕吃坏了牙!”
……
两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便爬上了八百里玄月山的顶峰,那是玄月阁所在的地方,玄月阁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没有人特意去打理,只是铺设了许多巨大的石板,有倔强的小草从石板缝中冲出头来,被风一吹,瑟瑟发抖。
却依旧努力又坚定的吸收着阳光的温暖,并不自量力的试图想要长成参天大树,或许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洗礼,在条件不好的状态下才会更加坚强,才更容易长成参天大树。
顾大千双手负后,长长的胡须在风中轻轻飞舞,他身姿站得无比挺拔,如玄月山上千年不倒的松柏。
“你们来了。”
今天的顾大千仿佛少了一些平日里的严厉,语气竟是极其温柔,他似乎有些累了,又或者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精神有些不好。虽然是三年多未曾见面,他却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来,只静静的又不痛不痒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倒是让顾千屿先不适应了起来,想起平日里父亲严厉又暴躁的模样,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些了。
小时候的顾千屿,可是没少挨父亲的揍,尤其是母亲过世后,顾大千的脾气越发暴躁了,只要顾千屿做错了事,免不了就是一顿毒打,尤其是在顾千屿提到自己的母亲时。
有一次,顾千屿玩的尽兴了,忘记了母亲的祭日,本来那天是要去祭拜母亲的,他却贪玩错过了时辰,回来便是一顿暴打,他始终忘不掉那个阳光刺眼的夏天,他赤身裸体被吊在树上,顾大千一鞭一鞭抽在他身上,他嚎啕大哭,身上早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样,顾大千却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手中的长鞭挥舞,在日光下闪着异样的光芒。
直到顾千浔哭着跑来,四岁的顾千浔用她小小的身子挡在六岁的顾千屿身前,眼中泪光莹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哭出声来,她嘟起小嘴,恶狠狠瞪着身前的顾大千,用稚嫩的声音喊着:“不要打哥哥,不要打哥哥!”
顾大千双手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或许是望子成龙的强烈心态,或许是丧妻之痛在他心中久久难以磨灭,对于眼前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孩子,他心中满是悲痛,可他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如今连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照顾好,这是他心中的痛。
但是今天,他不想再做那个严厉粗暴到极致的父亲,他想做一个仁慈的父亲,因为他知道,天下大乱,自己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这么多年来,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他都在想,原本乖巧听话的顾千屿,为何会变得如此叛逆,是不是自己打骂过度了?就跟所有孩子都一样的,你不让他干嘛他偏干嘛,你越打他他越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情。
前几日收到密报,南边的靖王爷有了大动静,根据前些日子传来的消息,靖王爷已经占领了包括南方重镇龙池镇在内的南方各城,现在又调兵遣将,往北方聚集,想必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潍州城,昨日潍州刺史李克已经发了密函过来,邀请潍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前往刺史府,商讨军政大事。
靖王爷的军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所以他们必须联合起来,共同守护潍州城。
今天晚些时候,顾大千就将前往刺史府,为这暴风雨的来临,做些有必要的准备,而想必这次刺史府之行,应该整个潍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
事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所以为顾千屿举行冠礼这件事,必须要提上日程,等到打起来,顾大千也知道,潍州城多半是抵挡不住靖王爷的铁骑的,如果潍州城陷落了,玄天剑宗也将不复存在,自己这条命能不能捡回来还两说,那时候再想给顾千屿举行及冠礼,想必也没法举办了。
但是这仪式还是要进行下去的,冠礼对于一个人的重要程度,不亚于刚出生的时候,顾千屿年方二十岁,正是及冠之年,今天这及冠礼也算来的及时。
“屿儿,你在稷下学院经历的种种,为父清楚得很,今天就不必再考核你所学成果了,你如今已年满二十岁,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今日在此,给你举行及冠礼,事先没跟你说,不过这时节再跟你说也来得及,别人家孩子的及冠礼,都是相当隆重的,但是我觉得,隆重不隆重的,你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应该肩负起家国大任了,你从小不喜欢太过繁琐的仪式,为父索性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一些仪式省略掉了。依我看,这事就不要办的太过繁琐了,简单一些,走完这些仪式,咱们父子三人去后山看看你娘。”
顾大千的语气始终温柔。
说完,便有下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竹筐进来,轻轻的搁在平台上,顾千屿未来得及沐浴更衣,便糊里糊涂走到了举行这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的时刻。
顾千屿从筐子中拿了一壶梅子酒,提着走向了高台之上,台上,陈琳端坐在那把梨花木椅子上,他笑意盈盈,面容枯槁,早在三十年前便已经名震江湖的大宗师,如今早已经归隐,在玄天剑宗玄月阁中,安安静静的做着守阁人的角色,但即便如此,也没谁敢对这位玄天剑宗第一客卿稍有不敬。
顾千屿举起手中梅子酒,熟门熟路地倒入陈琳身前的琉璃盏中,一瞬间酒香四溢。
老人手捋胡须,笑意盈盈的接过杯中酒,轻声说道:“三年的稷下学院经历,总算是磨平了你身上的一些棱角,这要是放在以前,你肯定不会如此轻易的就答应你父亲,如此潦草的给你办及冠礼,嗯,身上的脂粉气少了些,烟火气多了些,甚好,甚好啊!”
顾千屿嘿嘿一笑,继而担忧道:“师父,南边的靖王爷,真的打过来了?我们这潍州城,能挡得住他的几十万大军吗?”
陈琳仰头灌了口酒,咳咳两声,似乎许久未喝酒了,有些不适,待恢复过来,才轻轻摇了摇头。
顾千屿震惊:“李子木的父亲年轻时可是荆楚王朝的名将,再加上咱们玄天剑宗,也挡不住靖王爷的进攻?那岂不是这天下都要归靖王爷所有了?”
陈琳举杯,凑到鼻端,没有再喝一口,只是轻轻嗅了嗅酒杯中残余的清淡的酒香,才缓缓说道:“荆楚的基业,没那么容易破碎的,总有人会站出来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话说的模棱两可,陈琳便住了嘴,顾千屿还想问时,仪式已经在顾大千的喊声中进行到了下一项。
天已不似一早那么冷嗖嗖了,顾千屿一身清爽,被带进了宗庙,早有人来将顾千屿的长发拢起,随后祭拜天地先祖,及冠礼仪极其复杂,由于是精简过,倒显得简单了一些。先是有人来用鎏金雕龙刻凤盘端来三冠,然后由陈琳亲自为顾千屿加三冠,分别为淄布冠,皮弁冠和爵弁冠。
并由陈琳告诫顾千屿每一冠的意思,淄布冠便意味着男子已经成年,有了参政的资格,能够担负起社会的责任,皮弁冠意味着既然已经成年,就要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并能够参军,保卫国家社稷疆土,爵弁冠旨在告诫顾千屿要重视该有的礼仪,并能够参加祭祀大典。
待行过三冠礼仪,陈琳走到顾千屿面前,说道:“今已成人,名千屿字安康。”
说罢,陈琳轻轻抚摸了一下顾千屿的头顶,眼神在顾千屿的身上停留了许久,随后转身离去。
顾大千走上前来,同样抚摸了一下顾千屿的头顶,看着他头上那小小的三冠,顾大千脸上洋溢着喜悦,但没有人察觉到,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知道,或许在一个月后,或许在两个月后,靖王爷的大军打过来时,他们便不得不面对分离这一结局,甚至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他迅速擦掉了脸上的泪痕,确认没有任何人看见后,才说道:“千屿,走吧,去看看你娘。”
多年以后,想起这场简简单单又糊里糊涂的及冠礼,顾千屿的心里,才知道这两次抚摸的意义,因为有些动作,意味着告别,可是那壶梅子酒,师父只喝了半杯,是他亲手倒上的,那小小三冠,他只戴了半天,是师父亲手为他戴上的。
父亲第一次如此温柔,或许是因为那天难得的好天气,大概那天的风抚摸过顾千屿的脸庞,就如同父亲和师父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顶。